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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7月17日，星期六。

距离那个时刻，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。

叶辰从床上坐起来时，窗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。他盯着墙上的挂钟——五点十分。昨晚他几乎一夜没合眼，脑子里反复推演着今天的每一个步骤。

今天必须行动了。

明天就是7月18日。如果今晚不潜入车间对那台C-7冲床做手脚，明天下午三点二十分，父亲就会...

他甩了甩头，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画面。

轻手轻脚地起床，叶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布包。工具都在里面：扳手、螺丝刀、钳子、手电筒、松动剂，还有他用零花钱买的备用零件。他逐一检查，确保每一件都能正常使用。

然后，他翻开笔记本，看着这十几天来密密麻麻的记录：

7月6日：确认C-7冲床夹具螺杆磨损0.7mm

7月8日：绘制车间平面图，确认后窗可攀爬

7月10日：观察夜班巡逻规律（晚9-11点空窗期）

7月12日：与王老师确认行动细节

7月14日：准备“郊游”物资（水、干粮、手电筒电池）

7月16日：最后一次检查工具，规划潜入路线

今天，7月17日，只写了一行字：

行动日。

叶辰合上笔记本，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。然后开始收拾“郊游”用的东西——这是为明天准备的借口。一个军绿色水壶，几张母亲烙的饼，一包咸菜，还有一件旧外套。

收拾停当，他推开房门。

厨房里，母亲已经在做早饭了。今天吃的是稀饭和咸鸭蛋，小雨正踮着脚去够橱柜里的白糖罐子。

“妈，早。”叶辰走进去。

陈秀芳回头看他一眼：“哟，今天起这么早？不是说明天才去郊游吗？”

“睡不着。”叶辰拿起水瓢，往水壶里灌水，“爸呢？”

“还在睡。昨晚他车间主任来电话，说明天要加班。”陈秀芳叹了口气，“就是明天下午，三点到六点。”

叶辰的手一抖，水洒了出来。

明天下午。三点到六点。

和记忆中的时间完全吻合。

“怎么了？”陈秀芳注意到他的异常。

“没...没什么。”叶辰稳住手，“妈，爸明天一定要加班吗？”

“说是自愿报名，但有五十块钱加班费。”陈秀芳搅动着锅里的稀饭，“你爸想多挣点钱，给小雨买电子琴。你也知道，技术比武的奖金还不一定拿得到，这五十块是现成的。”

五十块钱。

在1993年，这相当于父亲半个月的工资。可以买一架最便宜的电子琴，还可以给家里添点肉，给小雨买条新裙子。

为了这五十块，父亲愿意冒险。

“妈，”叶辰放下水壶，“你能不能劝劝爸，明天别去了？”

陈秀芳奇怪地看着他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我...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。”叶辰说，“昨天做梦，梦到爸在车间里...”

“别瞎说！”陈秀芳打断他，往地上呸了三口，“童言无忌，童言无忌！大早上说这些不吉利的。”

“可是妈...”

“行了。”陈秀芳板起脸，“你爸有分寸。赶紧洗脸刷牙，吃饭。”

叶辰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。

他走到水池边，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。镜子里，十五岁的脸上挂着黑眼圈，眼睛里全是血丝。

不够。

他做得还不够。

必须让那台机器在明天彻底无法使用。必须让父亲连车间的门都进不去。

早饭时，父亲叶建国也起来了。他看起来精神不错，一边剥咸鸭蛋一边说：“明天下午加班，主任说了，就三个小时，五十块钱。干完活正好去接小雨下舞蹈课。”

小雨抬起头：“爸，那你明天能早点来接我吗？张老师说要加练。”

“能，肯定能。”叶建国把蛋黄夹给小雨，“爸明天三点开始干活，六点准时下班，六点半就到少年宫门口等你。”

三点开始。

叶辰握紧了筷子。

“爸，”他开口，声音有些干涩，“你明天用的还是那台C-7吗？”

“应该是。”叶建国点头，“车间里就那台冲床精度最高，主任点名让我用那台做这批活。”

“那台机器...不是有杂音吗？”

“今天我去看看，要是问题不大就凑合用。”叶建国不以为意，“就三个小时，能出什么事？”

就三个小时。

叶辰想起前世事故报告里的那句话：“事故发生瞬间，设备累计运行时间仅47分钟。”

不到一个小时。

“爸，”叶辰放下筷子，“我明天能跟你一起去车间吗？”

叶建国愣了一下：“你去干什么？车间里又吵又危险。”

“我就去看看。”叶辰说，“我保证不乱跑，就在门口看着。”

“不行。”叶建国摇头，“明天车间里就我一个人加班，我得专心干活，顾不上你。”

“那我...”

“别说了。”叶建国语气严肃起来，“小辰，爸知道你最近老担心这担心那的，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。爸在车间干了十几年，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。”

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。

叶辰看着父亲自信的表情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。

前世父亲躺在病床上时，也说过同样的话：“我以为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...”

“好了，吃饭。”陈秀芳打圆场，“小辰也是关心你。不过你爸说得对，车间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。”

叶辰低下头，默默扒着稀饭。

他知道，常规的劝阻已经没用了。

只剩下最后一条路。

白天的时间过得很慢。

叶辰借口要去图书馆查资料，一早就出门了。但他没有去图书馆，而是骑车在机械厂周围绕圈，最后停在离后门不远的那个小树林里。

从树林的缝隙，可以看见第三车间的后墙。今天厂里休息，车间大门紧闭，只有门卫室的老大爷偶尔出来转一圈。

叶辰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，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。

他开始画明天的行动路线图。

从家出发，走小路避开主干道的路灯。翻过家属院西边的矮墙，穿过废料场，从机械厂后门的排水沟爬进去——那里铁栅栏有个缺口，他前几天确认过。

进入厂区后，贴着墙根走，避开两个监控探头的位置——1993年的监控还很原始，只有办公楼和仓库门口有。

到达第三车间后墙，叠起那些废弃的木箱，爬上去，撬开窗户——窗户的插销他已经检查过，是老式的，用铁丝应该能拨开。

进入车间，找到C-7冲床。

然后，最关键的一步：如何让机器“合理”地故障。

叶辰的想法是，松动那四颗固定螺杆中的一颗，让它看起来像是自然磨损导致的螺纹滑丝。但问题在于，如果只是松动，父亲可能会拧紧后继续使用。

必须让螺杆“损坏”。

他翻开笔记本，看着王老师画的结构图。螺杆是M12×1.75的标准件，材质应该是45号钢。如果用工具在螺纹上制造一些损伤，让它无法正常紧固...

但这样做有风险。如果损伤太明显，会被看出是人为破坏。

叶辰咬着笔杆，陷入沉思。

突然，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——前世看过的某篇报道，关于机械设备的老化失效。报道里提到，金属在长期应力作用下会产生“疲劳裂纹”，这种裂纹从表面很难发现，但会导致零件在关键时刻断裂。

疲劳裂纹。

他可以在螺杆的螺纹根部，用尖锐工具划出几道微小的刻痕。这些刻痕在显微镜下能看出来，但肉眼很难察觉。当螺杆承受冲床的振动和冲击时，刻痕处就会产生应力集中，最终可能导致断裂。

而断裂的时间，可能是在几次使用后，也可能就在明天。

这就够了。

只要能让机器在父亲使用时出现异常，父亲就会停下来检查。只要他停下来，危险就解除了。

叶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方案，然后开始计算需要的工具和操作时间。

手电筒照明，小型锉刀或锥子制造刻痕，松动剂喷在刻痕处加速腐蚀——这样会让刻痕看起来更像是自然产生的。

整个过程，估计需要二十分钟。

加上进出车间的时间，总共不超过一小时。

时间窗口：今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。这是林薇薇父亲给的巡逻空档期。

计划确定后，叶辰靠在树干上，闭上眼睛。

还有十四个小时。

下午三点，他离开小树林，骑车回家。

经过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时，他停下来，用最后几毛钱买了两个豆沙冰棍——答应过小雨的。

回到家，小雨正在练舞。她把椅子当把杆，对着镜子练习下腰动作。母亲在缝补父亲的工作服，针线在布料间穿梭，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
“哥！”小雨看见冰棍，眼睛一亮。

“给。”叶辰递过去一根，“慢慢吃，别冰着牙。”

小雨接过冰棍，小心地舔了一口，满足地眯起眼睛。

叶辰看着妹妹，心里一阵酸楚。明天这个时候，如果计划失败，这个家就会坠入深渊。小雨的笑容，母亲的平静，都会消失。

“哥，你怎么不吃？”小雨问。

“哥不饿。”叶辰摸摸她的头，“好好练舞，将来当舞蹈家。”

“嗯！”小雨用力点头，“我要去北京跳舞，上电视！”

“你一定可以的。”

陈秀芳抬起头，看着儿子：“小辰，你明天几点去郊游？”

叶辰顿了顿：“一早就走，可能晚上才回来。”

“跟哪些同学一起去啊？”

“周强，林薇薇，还有班上几个同学。”叶辰说着准备好的台词，“我们去江边野餐，看看风景。”

“注意安全，别往水深的地方去。”陈秀芳叮嘱，“早点回来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傍晚，父亲回来了。

他看起来有些疲惫，但眼神里透着期待。一进门就说：“明天加班的活儿确认了，一批出口零件的冲压，精度要求高，主任特意点名让我做。”

“那好啊。”陈秀芳接过他的工具包，“能多挣点钱。”

“嗯。”叶建国在椅子上坐下，揉了揉肩膀，“就是那台C-7今天试机的时候，杂音更明显了。我跟技术科说了，他们说明天早上来看看。”

明天早上！

叶辰心里一紧：“技术科会修吗？”

“估计也就是紧紧螺丝，上点油。”叶建国摇头，“真要修得停机，厂里不会同意的。这批货下周一就要发出去。”

又是这样。

生产优先，安全靠后。

“爸，”叶辰走到父亲身边，“如果明天技术科检查后还说没问题，你能不能...别用那台机器了？”

叶建国看了儿子一眼，笑了：“你小子，怎么比我还操心？”

“我就是担心。”

“放心吧。”叶建国拍拍他的肩膀，“爸心里有数。如果真觉得不对劲，爸就不干了。行不？”

叶辰点头，但心里知道，这只是安慰的话。

晚饭时，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。

父亲在说明天的加班安排，母亲在叮嘱注意事项，小雨在叽叽喳喳说舞蹈课的事。叶辰沉默地吃着饭，偶尔应两声。

他注意到父亲多吃了一碗饭——这是父亲紧张时的习惯。母亲给父亲夹菜的次数也比平时多。小雨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，话比平时少。

这个家，其实都在无形中担忧着明天。

只是没人说出来。

晚饭后，叶辰回到房间。

他把所有工具重新检查一遍，装进书包。然后开始准备“郊游”的行李——几件衣服，一些零食，还有那本地图册。

晚上八点，父亲早早去睡了，说明天要早起。母亲在客厅织毛衣，小雨在看电视。

叶辰坐在书桌前，看着窗外的夜色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
九点，母亲催小雨睡觉。

九点半，客厅的灯关了。

十点，整个家属院渐渐安静下来。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灯。

叶辰换上深色的衣服——一件旧的蓝色运动服，黑色的裤子。把工具包系在腰间，外面套上外套。

十点十五分，他轻轻推开房门。

客厅里一片黑暗，父母房间的门关着，能听见父亲轻微的鼾声。

叶辰踮着脚走到门口，小心地打开门锁。

“咔哒”一声，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
他屏住呼吸，等了十秒钟。没有动静。

推开门，闪身出去，再轻轻带上。

楼道里没有灯，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。叶辰扶着墙壁，一步一步往下走。

走出单元门，夜风扑面而来。

七月的夜晚并不冷，但叶辰还是打了个寒颤。他紧了紧外套，朝家属院西边的矮墙走去。

路上一个人都没有。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，几只飞蛾在光晕里打转。

翻过矮墙时，叶辰的手被墙头的碎玻璃划了一下。他顾不上疼，跳下墙，落在废料场的空地上。

这里堆满了厂里废弃的机器零件和木箱。月光下，那些生锈的金属泛着冷光，像一群沉默的怪物。

叶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，在废料堆间穿行。

二十分钟后，他到达机械厂后门的排水沟。

沟不深，但满是淤泥和垃圾。叶辰蹲下身，从栅栏的缺口钻了进去——这个缺口是他前几天用钳子扩大的，刚好够一个人通过。

进入厂区。

眼前是熟悉的厂房轮廓。第三车间在最里面，此刻一片漆黑。

叶辰贴着墙根移动，脚步轻得像猫。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，能看清路面和障碍物。

绕过办公楼时，他看见门口那个监控探头的红灯在闪烁。他蹲下身，从花坛后面爬过去——这是死角。

继续前进。

五分钟后，他站在第三车间的后墙下。

那些废弃的木箱还在。叶辰开始往上叠，三个箱子叠在一起，高度刚好够到窗户下沿。

他爬上箱子，箱子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稳住身体，从口袋里掏出铁丝——这是他用晾衣架改的。

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窗，插销在里面。叶辰把铁丝弯成钩状，从窗缝伸进去，摸索着。

一下，两下...

“咔。”

插销被拨开了。

叶辰轻轻推开窗户。窗轴发出锈蚀的摩擦声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
他停住动作，等了整整一分钟。

没有动静。

翻身爬进窗户，落地时在水泥地上滚了一圈，卸去冲击力。

车间里一片漆黑，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，在地面上投出几块惨白的光斑。

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。机器排列在两侧，像一排排沉睡的巨兽。

叶辰打开手电筒，用布包住灯头——这样光线会变得柔和，不容易从窗外被发现。

他很快找到了那台C-7冲床。

灰色的机身，红色的操作按钮，巨大的飞轮。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它看起来比白天更加庞大，更加危险。

叶辰走到冲床前，关掉手电筒。月光刚好照在夹具部位。

就是这里。

他从工具包里拿出扳手和螺丝刀，开始拆卸夹具的防护罩。四颗螺丝，拧下来，放在地上摆好。

防护罩取下，露出里面的夹具机构。四颗M12螺杆，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。

叶辰拿起其中一颗，用手电筒照看。

螺纹确实磨损严重，顶端的几圈几乎磨平了。这就是王老师说的那0.7毫米磨损。

他放下这颗，拿起另一颗——这颗磨损稍微轻一点。

就是它了。

叶辰从工具包里拿出锥子，在螺杆螺纹的根部，小心地划出三道微小的刻痕。每道刻痕只有半毫米深，肉眼几乎看不见。

然后，他喷上松动剂。液体渗入刻痕，在金属表面形成一层薄膜。

做完这些，他把螺杆装回去，但没有完全拧紧——要让它看起来像是自然松动。

接着，他检查了其他三颗螺杆，确保它们的状态正常。

最后，他把防护罩装回去，螺丝拧紧。

整个过程，用了二十五分钟。

叶辰看了看手表——十点五十分。距离巡逻空档期结束还有十分钟。

他必须走了。

收拾好工具，关掉手电筒，叶辰最后看了一眼那台冲床。

在月光下，它静静地立在那里，像一个等待猎物的陷阱。

明天，当父亲启动它时，那颗做过手脚的螺杆会在振动中逐渐失效。也许几分钟，也许几十分钟，它就会松动、移位，最终导致夹具失去固定。

到那时，冲床会出现异常振动，发出刺耳的噪音。

父亲应该会停下来检查。

如果他没有停...

叶辰摇摇头，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。

他必须相信，父亲会停下来的。

翻身爬出窗户，小心地关上窗，插好插销。爬下木箱，把箱子恢复原样。

然后沿着原路返回。

翻过后门栅栏，穿过废料场，爬上矮墙...

当叶辰终于回到家属院时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。

他站在自家楼下，抬头看着那扇黑暗的窗户。

父母和小雨应该都睡熟了。

他们不知道，就在刚才，他们最亲近的人为了拯救这个家，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。

叶辰轻手轻脚地上楼，开门，进屋。

一切如常。

他回到房间，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第一阶段的行动，完成了。

接下来，就是等待明天。

他把工具包藏回床底，换下衣服，躺到床上。

窗外的月亮已经偏西。

叶辰盯着天花板，脑子里开始推演明天的情景。

早上，父亲去车间，技术科的人会来检查，然后说“没问题”。

下午三点，父亲开始加班操作C-7冲床。

三点二十分左右，那颗做过手脚的螺杆开始失效...

他会停下来的。

一定会。

叶辰闭上眼睛，强迫自己入睡。

明天还需要精力。

距离7月18日下午三点二十分，还有十六个小时。

倒计时，进入最后阶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