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深爱留在旧城小说完整版_周屿沈未无删减小说

父亲去世的最后的日子里，是窝在一张护理床上度过的。

那张床能调角度，床头柜摆着电子钟，年月日时分秒，跳得清清楚楚。周屿记熟了每一个刻度——45度是喂饭，30度是歇着，15度的时候，父亲就直勾勾盯着天花板，眼珠子无意识地转动，像在读一本旁人看不见的书。

亨廷顿舞蹈症晚期——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神经系统变性疾病，异常亨廷顿蛋白容易粘连、聚集，最终导致神经细胞的死亡。

这几个字，在死亡证明上占了短短一行。但在周屿的生命里，好像夺走了这27年里关于父亲的记忆。

葬礼赶在了初秋。小雨从清晨就没停过，打在殡仪馆院子的梧桐叶上，沙沙的，听的得人心慌。来的人没几个，父亲发病这五年，老朋友们早就慢慢散了。人性这东西，经不住长久的凝视，尤其这凝视里，还映着每个人对失控的恐惧。

周屿站在第一排，身上的黑西装是昨天刚买的，肩线硬邦邦的硌着皮肤。母亲靠在他的胳膊上，她没哭，眼睛空落落的，像早已把这辈子的眼泪，都提前流光了。

仪式进行到一半，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。周屿没理，可那震动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，第三次的时候，他侧过身掏出来看。

是沈未。

微信消息就一句话：“在楼下，给你带了伞。”

周屿抬眼望向窗外。殡仪馆主楼外的空地上，沈未撑着把藏青色的伞，孤零零站在雨里。她穿了条黑色连衣裙，隔着濛濛雨幕，整个人像一幅被水冲开的素描，淡得快要融进雨里。

他喉咙猛地一紧。

沈未不该来的。他们在一起了三年，她总共就见过父亲两次。第一次是确诊前，父亲还能完整说话，拉着沈未问她做什么工作，听说是策展人，笑着说“好啊，有文化”。第二次是半年前，父亲已经咽不下东西，沈未熬了粥过来，在厨房小声问他：“要不要打成糊？”

那天周屿说：“不用了，他不想吃。”

其实父亲想吃。只是手抖得握不住勺子，又犟着不肯让人喂。尊严这玩意儿，在疾病面前，就是最后一道脆得一碰就碎的防线。

仪式散了后，周屿送母亲上车。“妈你先回吧，我把手续办完就来。”

母亲点点头，眼神还是空的。车窗缓缓升起时，周屿看见她抬手抹了把脸。

雨还在下。周屿抬脚走进雨里，没撑伞。沈未快步迎了上来，把伞举到他头顶。
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他开口道，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。

“林薇告诉我的。”沈未把另一把伞递给他，“伯母还好吗？”

“还好。”周屿接过伞，没撑开，“你其实没必要——”

“我知道。”沈未打断他，语气很轻，“但我想来，我也应该来。”

两人就站在雨里，雨水沿着伞往下滴，在脚边积成一小圈水洼。沈未的侧脸在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，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。周屿抬手想替她抹去，手指动了动，终究还是放下了。

“下午还有事？”沈未问。

“去趟医院。”

“取报告？”

周屿点了点头。

沈未没再说话，沉默慢慢漫了上来。她是知道基因检测的事的。一个月前，周屿抽血的时候她就在旁边，护士抽了三管子血，深红色的液体在试管里晃。沈未攥着他的另一只手，手心暖暖的。

“我陪你去。”她说。

“不用——”

“周屿。”沈未抬眼看他，眼神里带着点固执的温柔，“让我陪你去。”

周屿太熟悉这种眼神了。那时他在一个旧厂房改造项目里，死活要保留那根生锈的行车梁（工业起重设备的核心承重组件），所有人都反对，只有沈未站出来说：“留下吧，伤疤也是历史的一部分。”

后来那个项目拿了奖，那根行车梁，也成了网红打卡点。

“好。”他说。

去医院的路上，雨停了。云层裂开了一道缝，阳光斜斜地钻了进来，在车窗上映出一道明晃晃的界线。沈未开车，周屿坐在副驾，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。等红灯的时候，沈未伸手过来，握住了他的手。

她的手很小，却攥得很用力。

“不管结果是什么，”她说，“我们一起扛。”

周屿反手握紧她，想说声谢谢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有些话太重了，说出来反而显得轻飘飘。

医院走廊里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甜腻的空气清新剂，呛得人难受。遗传咨询科在五楼，人不多，等候区的电视里放着健康讲座。周屿去取报告，沈未坐在塑料椅子上等他。

报告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，封口用订书针钉着。周屿捏着那袋子，只觉得薄薄几张纸，重得却像块铅。

接诊的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，戴着细框眼镜，说话声音很轻：“结果出来了，阳性。”

诊室里静得可怕，只有空调出风口嗡嗡作响。

“致病基因CAG重复次数是42次，超过了正常范围。”医生把报告摊开，指着上面的图表，“一般来说，重复次数越多，发病年龄可能越早。你父亲是45岁出现症状的，但这也不是绝对的——”

“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？”周屿打断她。

医生顿了顿：“这个没法准确预测。可能十年，也可能二十年。早期症状一般比较轻，比如情绪波动、轻微的动作不协调……”

后面的话，周屿没太听清。他盯着报告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曲线和密密麻麻的数据，忽然想起父亲发病初期的样子——不过是偶尔拿不稳杯子，开会的时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。那时候，所有人都以为是工作压力大造成的。

谁能想到，那就是崩塌的第一块砖。

从诊室出来，沈未立刻站起来。她看了看周屿的脸，什么都明白了。

“周屿……”她声音发颤。

周屿把报告递给她。沈未接过去，快速翻看着，手指把纸张边缘捏出了褶皱。看完后，她抬起头，眼睛红了，却硬是没掉一滴眼泪。

“所以，”她深吸一口气，“这就是个概率问题对吧？也许你一辈子都不发病，也许很晚才——”

“沈未。”周屿打断她，“42次重复，基本都会发病。”

两人站在惨白的日光灯下，走廊里有个小孩跑过，手里攥着的红气球飘得老高，映出刺眼的红色。

“那又怎么样？”沈未的声音开始发抖，“生病了就治，需要人照顾我就照顾你。这三年，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半途而废过？”

“这不是项目，沈未。”周屿看着她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这是十几年，甚至二十年的时间。最后我会像我爸一样，走不了路，说不了话，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。而你，会在最好的年纪，每天守着我换尿布、喂饭，眼睁睁看着我一点点变成另一个人，一个废人。”

“我不在乎——”

“我在乎！”周屿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又猛地压下去，“我在乎。”

沈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，一颗一颗，砸在报告上。周屿想抱抱她，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。

“所以你要分手？”沈未问。

“是。”

“就因为这个？”

“这还不够吗？”

沈未摇着头，眼泪甩了一脸：“不够。周屿，这远远不够。两个人在一起，不就是要一起承担风险吗？如果今天生病的是我，你会走吗？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那为什么——”

“因为不一样。”周屿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，“沈未，我亲眼看着我妈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。她从一百二十斤瘦到八十斤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，最后两年，几乎没走出过家门。她以前是油画老师，画得多好啊……现在她连笔都握不住了，不是因为手抖，是因为太久太久，没碰过画笔了。”

他顿了顿，稳住声音：“爱不该是牢笼。我不想让你因为我，被困在一个越来越小的世界里。”

沈未看着他，眼神从悲伤慢慢变成一种尖锐的审视：“这是你的决定，还是你替我们做的决定？”

“有区别吗？”

“当然有。”沈未往前迈了一步，“如果是你的决定，我尊重。但如果是‘为我们好’——周屿，你问过我吗？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？”

周屿说不出话。

走廊的尽头，不断有人推着病床经过，轮子碾在地面上，发出刺耳的声响。窗外的天又阴了下来，雨前的风灌进来，带着一股子土腥味。

“好。”沈未点了点头，把报告塞回他手里，“如果这是你想要的，我尊重。”

她转身走向电梯，背影挺得笔直。周屿看着她的背影，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样子——在一个建筑论坛上，她作为策展人发言，讲“空间的情感记忆”，不看稿子，眼睛里却亮得有光。

电梯门开了，沈未走进去，没有回头。

门缓缓合上，电梯的金属门板映出周屿扭曲的影子。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，纸张边缘已经被沈未捏得有些湿了。

手机震了震，是母亲发来的消息：“小屿，什么时候回来？我给你炖了汤。”

周屿打字：“马上。”同时也隐瞒了这件事。

发送前，他删掉了，重新输入：“妈，我想把工作室开起来，最近会忙一点。汤你自己喝吧，别等我了。”

消息发出去。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，等呼吸平复下来，才抬脚走向楼梯间。

一步一步往下走的时候，他想起父亲还能走路时说过的话：“小屿，做建筑设计，就是跟时间对话。好的建筑，得经得起时间磨。”

那时候周屿问：“那要是时间本身就是敌人呢？”

父亲笑了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那就跟它谈，争取每一分每一秒。”

走到一楼的时候，雨又下了起来。周屿站在门口，看着外面的雨幕。他没有带伞，沈未给他的那把，还落在车上。

他抬脚走进雨里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头发、肩膀，打湿手里的报告。牛皮纸袋渐渐变软，边缘洇开深色的水渍。

走到医院的大门口，手机又震了起来。是沈未发来的，一张照片——他的那把伞，挂在车把手上。配文只有一句话：“伞在车里，别淋雨。”

周屿盯着那行字，眼眶终于红了。

但他没回。

他知道，有些路，必须一个人走了。而第一步，就是学会在雨里走，不指望有人送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