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持续了将近一分钟,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易卜拉欣感到那道深渊正在脚下裂开,稍有不慎,他和剩下的人就会一同坠入失败的旧日深渊。就在这时,沃尔夫动了。他没有看那些眼神动摇的士兵,甚至没有瞥一眼易卜拉欣,只是径直走到那把被法里斯摔在地上的AKM步枪旁。他弯下腰,用两根手指捏起枪背带,将武器提起,动作平稳得仿佛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工业品。
“情感是战略的锈迹。”沃尔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没有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,“它腐蚀判断力,瓦解执行力。一个能因为愤怒或悲伤而擅自离开岗位的士兵,比十个敌人更危险。他已经被淘汰了。现在,继续训练。”
这番话像冰水一样浇在众人头上,瞬间冲散了法里斯离去带来的悲壮气氛,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切的寒意。沃尔夫将步枪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士兵,“检查武器,报告状态。”然后转向易卜拉欣,“你的小队现在减员三人。哈立德他们战死,法里斯叛逃。这就是纪律涣散的代价。现在,你还有二十七件‘原料’,是选择让他们继续生锈,还是开始锻造,由你决定。”
易卜拉欣闭上眼睛,法里斯绝望的脸庞和哈立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脑海中交替闪现。他猛地睁开眼,那痛苦的目光已经被淬炼成一种坚硬的决绝。“所有人!俯卧撑准备!谁叫苦,谁就跟法里斯一样,滚出去!”他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。士兵们看着指挥官脸上那道深刻的决裂,终于明白,旧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。
当晚,残酷的训练结束后,沃尔夫将精疲力竭的易卜拉欣叫到了自己的角落。昏黄的灯光下,沃尔夫摊开他的笔记本,上面不再是战术图,而是各种武器的素描和详细数据。
“你的战士们正在被重塑,但他们的肉体只是工具的一半。”沃尔夫用铅笔指着一张图,那是一辆以色列“梅卡瓦”主战坦克的侧影,旁边标注着装甲厚度和倾斜角度。“他们的武器是另外一半,而且是更糟糕的一半。你们的RPG-7,在正确的角度下,连这辆坦克的侧裙装甲都难以击穿。你们是在用石器时代的矛,去对抗工业时代的巨兽。你们之前的胜利,是偷袭,是幸运,但这种幸运不可复制。”
易卜拉欣看着那复杂的图纸,沃尔夫的话像一记重锤,敲碎了他仅存的因白天胜利而产生的些许骄傲。“那我们该怎么办?我们没有工厂,没有资源,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不,你们有。”沃尔夫合上笔记本,“你们有全世界最丰富的‘矿藏’——废墟。我需要一个人,一个能把我的图纸变成爆炸的工程师。易卜拉欣,带我去找你们的‘军火女神’。”
“莱拉?”易卜拉欣愣了一下,“她……她不是战士,她只是个……”
“她是个创造者。”沃尔夫打断他,“一个能把垃圾变成武器的人。战争的本质是毁灭,而毁灭需要工具。带我去。”
第二天清晨,易卜拉欣带着沃尔夫穿过迷宫般的废墟,走向一处被巨大金属垃圾山环绕的区域。这里曾是加沙城的一个工业市场,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梁、破碎的混凝土和无数被炸毁的车辆残骸。然而,在这片死亡之地上,却涌动着一种奇异的、生命力般的喧闹。人们像工蚁一样在这些废品山里穿梭,用切割机拆解钢板,用简陋的熔炉重炼金属,从废弃的电子元件中拆出芯片和电线。这是一个建立在毁灭之上的“逆向工程”生态系统,用敌人的遗骸,为自己锻造新的獠牙。
莱拉的工坊就安在一个由三个集装箱焊接而成的巨大铁箱里。当他们走近时,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和电焊的弧光从门口喷薄而出。易卜拉欣在门口停下脚步,沃尔夫却径直走了进去。

工坊内烟雾弥漫,充满了机油和金属燃烧的气味。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、长发随意扎成马尾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们,戴着护目镜,专注地操作着一台从报废汽车上拆下来的电瓶驱动的车床。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,飞溅的火花在她周围划出一道道绚烂而危险的轨迹。她就是莱拉·贾米尔。
“莱拉。”易卜拉欣喊道。
莱拉没有回头,只是关掉了机器,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。她摘下护目镜,露出一张清秀但毫无表情的脸,眼神明亮而专注,带着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漠然。“训练结束了?需要更多的诡雷还是改装的迫击炮?”
“都不是。”沃尔夫上前一步,将他的笔记本摊开在工作台上,翻到了画着聚能装药原理图的那一页。“我需要这个。”
莱拉的目光落在图纸上。那是一个圆锥形的金属罩(药型罩),后面是主装药,底部是引信。她只看了一眼,嘴角就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。“空心装药?梦话。我从一本苏联时期的旧武器手册上见过这东西。理论而已,需要的金属加工精度和炸药的稳定纯度,这里根本不可能实现。你不如让我给你造个更大的‘卡桑’火箭,至少那东西真的能飞。”
她转身准备继续工作,显然不打算浪费时间在一个“幻想”上。
“门罗效应。”沃尔夫的声音冷冷地响起,“聚能金属射流的形成速度,可以达到每秒七到九千米。其侵彻深度,理论上大约是药型罩口径的五到六倍。关键不在于加工精度,而在于材料的选择和能量汇集的效率。”
莱拉的动作停住了。她缓缓转过身,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审视。
沃尔夫没有理会她的目光,直接拿起一根粉笔,在旁边一块被当作黑板的铁板上,写下一串复杂的公式。“这是流体动力学方程,用于描述高温高压下金属罩的形变过程。这是爆轰波的C-J模型,它决定了能量传递的速度和峰值压力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飞快地推导着,“我们不需要精炼的铜,我们可以用回收的铜质电线,通过简易的冲压成型。炸药也无需TNT,我们可以用硝铵和柴油混合,只要控制好油料比例和颗粒度,就能达到足够稳定的爆速……”
莱拉的眼睛越睁越大。她听不懂德语,但她能看懂那些公式,那些她只在最顶尖的工程学文献中才瞥见过的符号。沃尔夫所说的每一个专业术语,都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她认知中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。他不是在空谈理论,他是在解构整个物理世界,将战争的本质还原为纯粹的数学和物理。
当沃尔夫写下最后一个关于金属声阻抗的公式,并计算出最优的炸高时,莱拉终于开口了,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你是谁?你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
“我是能给你提供终极难题的人。”沃尔夫将粉笔丢回盒子里,“而你,是能解决它的人。我负责提供图纸和原理,你负责将这片废墟里的垃圾,变成能切开‘梅卡瓦’装甲的利刃。怎么样,工程师,这个挑战对你来说,是否比改装一把AK更有吸引力?”
莱拉盯着沃尔夫,他的眼神冷静而深邃,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知识。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,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,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狂喜。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片废墟里最懂机械和爆炸的人,但眼前这个男人,他所掌握的,是“道”,而她,仅仅停留在“术”的层面。
“给我一周时间,以及我需要的所有‘垃圾’。”莱拉的嘴角浮现出些许狂热的微笑,“我让你看看,什么是真正的爆炸。”
合作就此达成。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工坊成了沃尔夫和莱拉的专属领域。沃尔夫不断地提出新的构想,而莱拉则用她天才的双手和令人惊叹的资源整合能力,逐一将其变为现实。她用煤气罐和钢管制造出简陋的发射筒,用回收的手机电路板改装成可靠的引信。
一天,当她将一块从废弃变压器上拆下来的铜板反复敲打,塑造成一个完美的锥形药型罩时,一阵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长空,那是以色列空袭的警报。这声音瞬间击中了莱拉的记忆,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午后,同样的警报声,同样的天空,然后,就是吞噬了她一切的火光。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,锤子砸偏,在铜罩上留下一个凹痕。
沃尔夫注意到了她的失态,但没有说话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直到她从那段惨痛的回忆中挣脱出来,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。她没有解释,只是换了一块铜板,更加用力地敲打起来。仇恨,是她最稳定的高能燃料。
三天后,第一枚原型弹完成了。它看起来粗糙可笑,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垃圾。但莱拉和沃尔夫都知道,里面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。
就在这时,沃尔夫又在笔记本上画了起来。这一次,他画的不是武器,而是一块挂在坦克外面的“盒子”,里面是一层薄薄的炸药,外面覆盖着一块钢板。
“这是什么?”莱拉好奇地问。
“反应装甲。当你的聚能装药击中它,这层小炸药会提前引爆,用爆炸的冲击波和金属板来扰乱和摧毁你辛苦形成的金属射流。”沃尔夫解释道。
莱拉的脸色变了。她刚为自己的反坦克武器感到骄傲,这个男人就已经开始设计克制它的防御手段了。
然后,沃尔夫又在草图旁边,画了另一个更复杂的设计——双层反应装甲,中间夹着惰性材料。“这是应对串联战斗部的设计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。
莱拉看着那两张草图,大脑飞速运转。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合作,而是在和未来本身对话。她看着沃尔夫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,喃喃自语:“这家伙……究竟是谁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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