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暮色四合。

皇子府西院的听雨轩内,沈清辞正对镜理妆。铜镜映出她精心描画过的眉眼:远山眉黛染了青雀头黛,眼尾用胭脂晕开淡淡的红,如桃花初绽;唇上点了朱砂色口脂,不浓不淡,恰好衬得肤色欺霜赛雪。
“娘娘今日定要惊艳四座。”新来的侍女半夏一边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,一边轻声赞叹。
半夏是沈清辞昨日亲自从府中粗使丫鬟里挑出来的。这丫头才十五岁,眉眼伶俐,父母皆是京郊佃户,因欠租被迫卖身为奴,背景干净得如同白纸。更重要的是,沈清辞观察了她三日——送饭时目不斜视,洒扫时手脚麻利,偶遇张德全问话时对答谨慎,是个可塑之才。
“惊艳不必,”沈清辞看着镜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,淡淡道,“得体即可。”
她今日选的是一身藕荷色织金襦裙,外罩月白绣银竹叶纹的半臂,腰间系一条浅碧色丝绦,垂下羊脂白玉禁步。这身装扮素雅却不失贵气,既符合新婚皇子妃的身份,又不会过于张扬惹眼——毕竟名义上,她还在“病中”。
“赵家的马车已到二门了。”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。
沈清辞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,颈间的淤痕在知秋的药膏和这几日的精心调理下已淡去大半,只余浅浅痕迹,被衣领和高髻巧妙遮掩。她缓缓起身,禁步轻摇,环佩叮咚,每一步都走得端庄从容。
听雨轩外,暮春的晚风拂过庭院,吹落几瓣晚开的海棠。花瓣如雨,落在她肩头发间,平添几分凄艳之美。
宴设在水榭。
水榭临湖而建,四面轩窗洞开,晚风穿堂而过,带来湖面湿润的水汽与荷花的初绽清香。八盏琉璃宫灯早已点亮,柔和的光晕将整个水榭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。
沈清辞到时,赵绾绾已在席间等候。
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,身着樱草色对襟襦裙,梳着时兴的双环望仙髻,发间簪着两支珍珠发钗,耳垂上一对小巧的翡翠坠子随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。容貌算不得绝色,但眉眼清秀,肤白如玉,尤其一双杏眼清澈灵动,顾盼间自有几分书卷气。
“臣女赵绾绾,参见三皇子妃。”见沈清辞进来,赵绾绾立即起身,屈膝行礼,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。
沈清辞上前虚扶一把:“赵姑娘不必多礼。快请坐。”
两人分宾主落座。席面早已摆好:四碟凉菜玲珑剔透,八道热菜香气四溢,当中一只青瓷汤盅冒着袅袅热气,是江南名菜“蟹粉狮子头”。
“听闻娘娘前几日凤体欠安,家父特命臣女带来一支百年山参,聊表心意。”赵绾绾示意身后侍女呈上一只锦盒。
沈清辞让半夏接过,微笑道:“赵侍郎有心了。本宫不过是偶感不适,已大好了。”
寒暄几句后,宴席正式开始。侍女们鱼贯而入,布菜斟酒,动作轻巧无声。沈清辞留意到,赵绾绾带来的两名侍女始终垂手侍立在水榭外,不曾踏入半步。而赵绾绾本人,虽然言笑晏晏,但握着筷子的手指始终微微绷紧,目光不时飘向水榭外漆黑的湖面。
她在紧张。
酒过三巡,菜尝五味。沈清辞放下银箸,用素帕轻拭嘴角,忽然开口:“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得早,赵姑娘可愿随本宫去廊下赏荷?”
赵绾绾眼中闪过一丝什么,迅速起身:“臣女荣幸。”
两人屏退侍女,一前一后走上临水的游廊。夜色已浓,湖面倒映着廊下的灯笼光影,碎金般荡漾。晚风送来荷叶的清香,也吹散了席间残留的酒菜气味。
“赵姑娘,”沈清辞停在廊柱旁,望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荷影,“令尊在户部任职,想必公务繁忙?”
赵绾绾在她身后半步处站定,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轻飘:“家父……确实终日案牍劳形。”
“北境战事吃紧,粮草军饷调度,户部责任重大。”沈清辞转身,目光如月光般清冷地落在赵绾绾脸上,“说起来,本宫父亲前日家书中还提及,他在兵部看到一份北境军需清单,其中有些数目……颇为耐人寻味。”
这是她精心编织的谎言。沈相确实有家书,但只字未提北境军务。她在赌——赌赵绾绾知道些什么,赌赵元启在家中流露过不安。
赵绾绾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瞬。
“娘娘,”她忽然上前半步,声音压得极低,“臣女今日前来,其实……其实有一事相求。”
来了。
沈清辞不动声色:“哦?赵姑娘但说无妨。”
赵绾绾从袖中取出一物,飞快塞入沈清辞手中。触感微凉,是一枚硬物。沈清辞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看去——那是一枚铜制令牌,半个巴掌大小,正面刻着“户部稽核”四字,背面却有一行极小的阴文:甲字七库。
“这是家父半月前不慎遗失的库房令牌,”赵绾绾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,“三日前,有人在黑市暗中悬赏此物,赏金高达五千两白银。”
沈清辞握紧令牌,指尖摩挲着那些阴刻的文字。甲字七库——如果她没记错,那是户部存放历年军饷账册的密库。
“令尊为何不报官?”
“不能报。”赵绾绾摇头,眼中泛起水光,“令牌遗失当日,家父书房遭窃,失窃的还有……还有一本私账。若此事声张,家父丢官事小,怕是性命难保。”
“私账?”沈清辞眯起眼睛。
赵绾绾咬住下唇,似乎在下极大的决心。晚风吹起她鬓边碎发,那张清秀的脸在光影中苍白如纸:“是……是北境军饷的截流记录。三皇子的人三日前找上门,说若家父不将令牌和账册交还,便要向陛下告发他贪污军饷、通敌卖国。”
果然。
沈清辞心中冷笑。三皇子萧承,不仅要对枕边人灭口,还要对户部侍郎下手。北境军饷这条线,牵扯的恐怕不止一两人。
“赵姑娘将此物交给本宫,是想让本宫替令尊保管?”她问。
“不。”赵绾绾抬起头,眼中闪动着孤注一掷的光芒,“臣女想请娘娘,帮家父将此物——连同账册副本——呈交陛下。”
沈清辞微微一怔。
“娘娘也许不知,”赵绾绾继续道,声音越来越稳,“家母与令堂周夫人,曾是闺中密友。二十年前她们一同在江南长大,情同姐妹。家母临终前曾对臣女说,若将来遇生死大难,或可求助于周夫人的后人。”
夜色如水,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,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湖中忽然有鱼跃出水面,发出清脆的“扑通”声,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沈清辞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、却敢孤身赴险的少女,脑海中飞快地权衡利弊。
赵绾绾此举,无异于将整个赵家的生死押在她这个新婚皇子妃身上。若她接下这烫手山芋,就等于正式站到了三皇子的对立面,再无转圜余地。
但若不接——
“赵姑娘可知,”沈清辞缓缓开口,“本宫新婚那夜,也曾‘突发心疾’,险些丧命?”
赵绾绾瞳孔骤缩。
“而令尊遗失令牌那日,正是本宫大婚前三日。”沈清辞上前一步,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,“这恐怕不是巧合。”
她伸出手,将令牌轻轻放回赵绾绾掌心:“此物本宫不能收。”
赵绾绾脸色瞬间惨白。
“但,”沈清辞话锋一转,“三日后此时,请令尊亲自来府中一趟——以探病为由。届时,本宫会告诉他,该将此物交给谁,如何交,才能既保全赵家,又将真正的罪人绳之以法。”
夜风忽然转急,吹得廊下宫灯剧烈摇晃。光影交错中,沈清辞的脸一半在明,一半在暗,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如寒星映雪,凛冽而坚定。
赵绾绾怔怔地看着她,良久,深深一福:“臣女……代家父谢过娘娘。”
“先别谢。”沈清辞转身望向漆黑的湖面,声音飘散在风里,“此事若成,赵家或许能逃过一劫;若败,你我皆是万劫不复。赵姑娘,可想清楚了?”
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,是赵绾绾再次行礼:“家父常说,为臣者当忠君爱国。若为苟全性命而任由蛀虫啃噬国本,纵活百年,亦是行尸走肉。”
好一个忠君爱国。
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。这话说得漂亮,但她听得出其中的决心——那是被逼到绝境之人,终于决定反戈一击的决绝。
“那么,”她转过身,裙摆划过地面,“三日后,静候佳音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水榭。席间的气氛仿佛从未改变,依旧是宾主尽欢的模样。赵绾绾又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便起身告辞。
沈清辞亲自送她至二门。马车启动前,赵绾绾忽然掀开车帘,轻声道:“娘娘,家母还留了一句话给周夫人的后人——‘海棠依旧,故人长健’。”
车帘落下,马车辘辘驶入夜色。
沈清辞站在原地,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,才缓缓转身。夜风拂过,庭院中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,落在她肩头发间,落在她摊开的掌心。
“娘娘,”半夏悄步上前,为她披上披风,“夜深了,回吧。”
沈清辞握紧掌心那枚不知何时摘下的花瓣,抬眼望向府邸深处。那里,三皇子的书房灯火通明——张德全方才来报,殿下今日已抵京郊,明日便回府。
时间不多了。
“半夏,”她忽然开口,“你去库房,将本宫嫁妆中那套‘海棠春睡’的茶具取来。明日殿下回府,本宫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。”
“是。”半夏应声退下。
沈清辞独自走回听雨轩。廊下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孤单,却笔直如剑。
她知道,接下赵绾绾的请托,等于将自己推入最凶险的漩涡。但她也知道,这是揭开北境军饷案、扳倒三皇子的关键一步。
棋盘之上,落子无悔。
而她要做的,是在对手察觉之前,布下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杀局。
夜色深沉,皇子府深处的某扇窗后,一双眼睛正透过窗缝,注视着沈清辞渐行渐远的背影。那人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,指腹摩挲着扳指内侧一道细微的裂痕——那是三日前,扼住某段纤细脖颈时留下的痕迹。
“沈、清、辞。”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带着玩味的笑意,“你究竟是真病,还是装病呢?”
窗外,最后一片海棠花瓣飘然落地。
风雨欲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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