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春三月,定远侯府的花园里,各色名品牡丹开得正盛。姚黄魏紫,赵粉豆绿,大朵大朵地挤在枝头,被晌午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,富贵浓烈得几乎灼眼。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、脂粉香,还有丝竹管弦隐约的乐声。
赏花宴已至中途。
姜雪宁穿着一身新做的藕荷色缠枝莲纹襦裙,外罩月白绣折枝梅的褙子,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,只簪了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,并一支素银簪子。这身打扮在满园争奇斗艳的贵女中,堪称朴素,甚至有些过于素净了。
但这正是她想要的。
她安静地坐在一处相对僻静的石凳上,手里捏着一柄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花园。莲儿站在她身后,显得有些紧张。今日能来这定远侯府的赏花宴,还是因为永平侯府送来的“赔罪”帖子指名请了二小姐,嫡母孟氏不好推拒,才勉强带了她来。临出门前,孟氏还特意敲打,让她“谨言慎行,莫要再丢姜府的脸面”。
“小姐,您要不要去那边亭子里坐坐?那边阴凉些。”莲儿小声建议,总觉得自家小姐坐在这里,像是被遗忘了一般。
“这里就很好。”姜雪宁淡淡道。这个位置,恰好能将花园东侧那片开阔的草坪尽收眼底。而她等待的目标,此刻正在那里。
草坪上设了投壶,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正在嬉戏。周围聚着不少看客,多是年轻的公子小姐,不时发出喝彩或惋惜的笑闹声。
但所有人的目光,有意无意,总会落在那个人身上。
燕临。
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箭袖锦袍,腰束玉带,身形挺拔如修竹。十七岁的少年,眉眼已初具锋锐轮廓,但笑起来时,那股蓬勃的朝气却能冲淡所有棱角。他正接过侍从递来的羽箭,手腕轻轻一掂,动作流畅而随意。
“燕世子,这次你可要失手了!”旁边一个穿绯袍的少年笑着起哄。
“是吗?”燕临挑眉,唇角一勾,那笑容明亮得晃眼,“看好了!”
他微微侧身,手臂扬起,手腕发力——“嗖”!
羽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,不偏不倚,正正落入数步开外的双耳壶中,箭尾的白羽轻轻颤动。
“好!”
“又是贯耳!燕临你今日手气也太旺了!”
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。几个站在近处、明显精心打扮过的贵女,更是以扇掩面,低低交谈,目光却含羞带怯地黏在燕临身上。
燕临浑不在意,随手将下一支箭抛给旁边的友人,朗声笑道:“该你了!可别输得太难看!”
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间,整个人仿佛会发光。爽朗,耀眼,带着未经世事的赤诚与意气风发。任谁看了,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出身高贵、前途无量、性情极好的世家公子。
完美。
完美得几乎不真实。
姜雪宁手中的团扇停了,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少年。心中默默对照着书中关于他“前期”的描写:赤子之心,重情重义,爱憎分明,对信赖的人毫无保留……也正因如此,当这份信赖被背叛、当这赤诚被践踏时,反弹回来的恨意与疯狂,才会那般毁天灭地。
这是一把双刃剑。用得好,无坚不摧;用不好,反噬自身。
原主姜雪宁选择了最糟糕的用法——以虚情假意去撩拨,以贪得无厌去索取,最终将这柄利刃的锋锐对准了自己。
而她,现在要做的,是换一种方式去“握”这把刀。
不是以爱慕者与被爱慕者的身份去靠近。
而是以一个……“塑造者”的身份去接近。
她要让他信赖她,依赖她,习惯她的存在,认同她的观点,最终,无法离开她的引导。她要在他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,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,将他引向一条更“好用”、也更“可控”的路径。
风险极大。但收益,也可能超乎想象。
一个对她言听计从、且手握权柄的未来侯爷,将是她在京城这个权力场中最有力的依仗。
那么,第一步,就是留下一个深刻而独特的“初印象”。
不能是寻常贵女的羞怯爱慕,那太普通,也容易被他身边层出不穷的示好淹没。
必须特别。
特别到让他一眼就记住,并且产生探究的欲望。
姜雪宁心中已有计较。她收回目光,垂下眼睫,仿佛只是不经意地瞥过那边喧闹的人群,然后缓缓起身,对莲儿道:“坐得有些乏了,去那边水榭走走。”
莲儿连忙跟上。
通往水榭的小径,恰好要经过那片草坪的边缘。
姜雪宁走得不快不慢,姿态从容。她能感觉到,当自己出现时,附近一些目光投了过来。有好奇,有打量,也有隐约的不屑——姜家二小姐落水“争簪”的荒唐事,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并非秘密。
她恍若未觉,只在经过投壶区域附近时,似乎被那边的喝彩声吸引,脚步微微一顿,侧头望去。
恰在此时,燕临又一次投出一箭。他显然是玩得兴起,这一箭力道用得稍猛了些,虽然依旧精准入壶,但那箭矢在壶中碰撞了一下,竟将先前一支箭震得跳了出来,“啪嗒”一声落在草地上,滚了几圈,正好停在姜雪宁脚边不远处。
众人的注意力随着那支箭,也落在了突然出现的少女身上。
燕临也看了过来。
隔着几步的距离,两人的目光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接。
姜雪宁没有像寻常闺秀那样立刻羞涩低头或移开视线。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那双极漂亮的桃花眼里,没有惊艳,没有爱慕,甚至没有太多情绪,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澄澈。然后,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,又移开,看向地上那支箭,几不可察地,轻轻挑了一下眉梢。
那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,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。但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却很复杂——一丝了然(仿佛在说“力道用过了”),一丝评估,还有一丝极淡的、近乎玩味的旁观。
那不是看一个身份尊贵、英俊迷人的世子该有的眼神。
倒像是在看一件……有趣的物品,或者一个需要被评判的动作。
燕临怔了一下。
他见过太多女子看他的眼神,崇拜的、爱慕的、小心翼翼的、欲语还休的……却从未见过这样的。平静,疏离,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……挑剔?
这让他莫名感到一丝新奇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被冒犯?不,也不完全是。更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。
就在他这微微一怔的功夫,姜雪宁已经收回目光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,继续提步,朝着水榭方向走去。藕荷色的裙角轻轻拂过石径,留下一道清淡的背影。
“那是谁家的姑娘?”旁边有人小声问。
“好像是姜侍郎家的……二小姐?”有人不确定地答道,语气里带着点别的意味。
“是她啊……”问话的人拖长了语调,未尽之意不言而喻。
燕临皱了皱眉,他不喜欢背后议论女子。但刚才那一眼,确实有些特别。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箭,指尖摩挲着箭杆,下意识地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。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假山后的花木丛中。
“燕临,发什么呆?还玩不玩了?”友人催促。
“玩。”燕临收回视线,将箭搭在指尖,随意一掷,再次精准入壶。赢得一片喝彩。
但他心里,却莫名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印记。那个藕荷色的身影,和那双平静得过分、却又似乎能洞察些什么的眼睛。
水榭临水,清风徐来,带着水汽和花香。
姜雪宁倚着栏杆,看着水中游动的锦鲤,唇边慢慢浮起一丝极浅的弧度。
第一步,完成了。
没有交谈,没有接触,甚至没有留下名字。
但她知道,自己已经成功地在他那被无数奉承和爱慕包围的世界里,投下了一颗与众不同的石子。激起的涟漪或许微小,但足够了。
她要的不是一见钟情。
她要的,是“特别”和“好奇”。
有了好奇,他才会主动靠近。
而当他靠近时,她准备好的“饵”,才能稳稳地放下。
燕临。

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。
我们,慢慢来。
这把最锋利的刀,终将为我所用。
阳光透过水榭的花格窗棂,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密的阴影。水面波光粼粼,映着她沉静的面容,也映着远处草坪上,那个再次被友人簇拥着、开怀大笑的蓝衣少年。
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,在这一刻,因为一个无声的“初遇”,悄然产生了第一道微不可察的交集。而这交集的背后,是一场早已开始精心编织的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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