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军功与齿轮
起
战利品的清点是在烽燧底层进行的。
死去的四个戍卒被裹上草席,排在墙根。三个重伤员躺在临时铺开的毡毯上,李瘸子——也就是老军医李伯当——正用烧红的匕首烫合一个年轻戍卒腹部的伤口,焦糊味混着血腥气,让人作呕。
林朔靠在门边,看着都尉带来的辅兵将草原人的尸体拖进来,一件件剥下皮甲、武器,堆在角落。他的目光落在一具尸体上——那是他亲手杀死的第一人,右肋下的刀口是他留下的。
胃部有些翻腾,但远比想象中平静。
“记录。”都尉的书记官是个瘦削的中年人,拿着笔墨和军功册,声音刻板,“丙字十七烽燧,退敌三十余,毙敌几何?”
赵大牛抱拳:“禀大人,毙敌九人。其中箭矢射杀三人,近战格毙六人。尸首俱在。”
书记官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,笔尖在册子上快速划过:“首级呢?”
“这……”赵大牛脸色一僵。
按边军律,记功以首级为准。但昨夜混战,多数敌人尸体都掉下烽燧,或被同袍抢走。剩下的这九具,也都是完整尸身,未及割取首级。
书记官放下笔,声音冷了几分:“无首级,军功减半核计。毙敌九人,按四人半记。烽燧戍卒战殁四人,功过相抵,余半功。”
人群中响起压抑的骚动。王铁柱拳头攥紧,脖子上青筋暴起。拼死守了一夜,死了四个兄弟,就换来个“半功”?这半功能分到每个人头上,连一斗粗粮都换不来。
林朔默默听着。
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接触到的第一套“规则”——粗糙、僵化、充满漏洞,却掌握着底层士卒的生死。现代社会的绩效体系至少还试图量化过程,而这里,只认结果中最血腥的那部分。
“大人,”赵大牛深吸一口气,声音发涩,“昨夜敌情有异。黑狼部游骑超过两百人,装备精良,且深入我境三十里。此事……”
“此事自有哨探侦缉。”都尉打断了他,铁甲铿锵作响,“你们的职责是守烽燧。烽燧未失,便是尽责。余者,非尔等所虑。”
一句话,划清了界限。
林朔看到赵大牛低下头,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晨光下微微抽动。这个老兵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“收拾行装,半刻钟后出发。”都尉转身走出烽燧,留下压抑的沉默。
林朔走到那堆战利品旁。皮甲七件,不同程度破损;弯刀九把,制式不一;反曲弓三张,弓弦已断;箭囊五个,箭矢杂乱。
他拿起一支箭。
箭杆是常见的柘木,但箭头的形制让他瞳孔微缩——三棱锥形,带血槽,铸铁质地,表面有粗糙的淬火纹。这绝非草原部落能批量打造的。更关键的是,箭尾的翎羽是标准的雁翎,修剪工整,这与草原人常用的鹰羽或雉羽截然不同。
“看出什么了?”王铁柱凑过来,声音压得极低。
林朔将箭头递过去,手指在箭尾翎羽处点了点。
王铁柱接过,眯眼看了两秒,脸色陡然变了。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朔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某种深沉的恐惧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喉结滚动,没敢说下去。
“制式箭。”林朔平静地说出结论,“大夏边军的制式箭。”
而且不是普通戍卒用的那种粗制箭,是配备给精锐营、甚至可能是将官亲兵的箭。这种箭的翎羽修剪有严格规制,为了方便快速识别箭矢归属。
王铁柱像烫手一样把箭丢回堆里,左右张望,见无人注意,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这事儿……烂在肚子里。”
林朔点头。
军械外流。不是一两把刀,而是制式箭矢,出现在应该装备骨箭、石箭的草原游骑手中。
这意味着什么,不言而喻。
承
返程的队伍在辰时出发。
十八个幸存者被编入都尉亲兵队的后队,跟着辎重车马缓缓向东。都尉本人带着两百轻骑在前方五里开道,马蹄扬起的雪尘隔得老远都能看见。
林朔走在队伍中段,身旁是王铁柱。老卒一路上都很沉默,偶尔看向林朔的眼神复杂难明。
“你不像个新兵。”走了约莫十里,王铁柱突然开口。
林朔侧头看他。
“昨晚上墙的那五个,有三个是你放倒的。”王铁柱盯着前方的路,“赵火长看你的眼神都不对了。他说,你杀人的手法……太干净。”
“干净?”
“对,干净。”王铁柱比划了一下,“就像屠户宰羊,知道从哪里下刀最省力。那不是新兵该有的样子。”
林朔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回想起昨夜战斗时的感觉——那种绝对的冷静,对身体、对敌人动作的精确掌控。那不是经验,是天赋带来的本能。
“可能是我运气好。”他最终这样回答。
王铁柱嗤笑一声,没再追问。在这个边关,谁没点秘密?只要刀子对着敌人,就够了。
午时,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短暂休整。赵大牛被都尉叫去问话,回来时脸色更加阴沉。
“怎么了火长?”有人问。
“黑狼部的主力,昨晚不止袭击了丙字九号烽燧。”赵大牛蹲下,用刀尖在地上划着,“他们分了三股,一股打烽燧,两股绕过防线,袭击了七十里外的两个屯田庄。”
众人屏息。
“死了多少人?”王铁柱声音发干。
“庄子里男女老少,四百二十七口。”赵大牛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没留活口。粮食、牲畜全抢光了,房子烧了。”
山坳里一片死寂。
屯田庄不是军镇,那里住的是军户家眷、流放边关的罪民、还有少数愿意在边疆讨生活的平民。他们没有甲胄,没有制式武器,只有锄头和柴刀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一个年轻戍卒喃喃道,“他们以前只抢粮食,很少这么……”
“因为换头人了。”赵大牛打断他,刀尖在地上狠狠一戳,“秃发赤狼。那崽子去年冬天杀了老族长上位,今年开春就敢这么干。他要立威,要用血告诉草原,黑狼部现在他说了算。”
林朔默默听着,脑海里快速构建着信息图。
秃发赤狼,统一黑狼部,手段狠辣,战略激进。袭击烽燧是拔钉子,袭击屯田庄是断粮源、制造恐慌。下一步是什么?集结更大兵力,攻击某个防御薄弱的军镇?
而大夏边军这边呢?烽燧预警体系被轻易绕过,屯田庄毫无防护,援军反应迟缓……
这个边防体系,漏洞百出。
“都尉怎么说?”王铁柱问。
“还能怎么说?”赵大牛冷笑,“加强戒备,等上峰指令。至于报仇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但所有人都懂了。
军功要首级,人命分贵贱。戍卒战死是“尽责”,军户被屠是“边患”。而真正能调动大军出塞复仇的,只有足以震动朝堂的大败,或者足够分量的军功。
他们这些底层士卒的血,不够浓。
休整结束,队伍继续开拔。林朔走在渐渐西斜的日光里,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重量——那不只是高武个人伟力的重量,更是层层叠叠、冰冷僵化的权力结构的重量。
要活下去,活得更好,就得先读懂这些规则。
然后,或许才能谈改变。
转
傍晚时分,大营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那不是林朔想象中简单的营寨,而是一座城。
高逾三丈的土夯城墙向两侧延伸,望不到尽头。墙头旌旗林立,隐约可见弩车和巡哨的身影。城墙外是宽达两丈的壕沟,沟底插着削尖的木桩。唯一的通道是吊桥,此刻正缓缓放下,发出沉闷的绞盘声。
吊桥后方,是包铁的巨大营门。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:镇远军北疆大营。
随着队伍靠近,更多的细节映入眼帘。
营墙并非完全笔直,而是每隔百步就有一个突出的马面,形成交叉火力。墙根处有排水沟,沟沿结了冰,但看得出定期清理的痕迹。吊桥两侧立着箭楼,比烽燧的瞭望台高大得多,每座箭楼顶端都站着三个哨兵,其中一人手持号角。
这是一台为战争而生的巨型机器。
“第一次见?”王铁柱注意到林朔的目光。
“嗯。”
“震撼吧?”老卒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复杂的自豪,“咱们镇远军大营,北疆第一雄关。十年前草原七部联军五万人,打了半个月,愣是没啃下来。”
林朔点头,但目光更多落在那些细节上。
营门的铁皮有多处修补痕迹,说明经历过多次冲击。箭楼顶端的哨兵站立姿势标准,但换岗节奏似乎有些迟缓。吊桥放下的速度,以他的“感知”判断,绞盘系统可能存在磨损……
再精密的机器,也需要维护,更需要正确的操作者。
队伍通过吊桥,进入营门。
门洞很深,约有三丈,两侧墙壁上插着火把。穿过门洞的瞬间,声浪扑面而来。
那不是嘈杂,而是一种有秩序的轰鸣。训练场上的号子声、铁匠铺的锤击声、伙房方向的锅碗碰撞声、马厩里的嘶鸣声、还有无数人行走、交谈、搬运器械的声音,全部混在一起,形成一种独特的“军营脉搏”。
林朔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。
空气里有汗味、马粪味、炊烟味、铁锈味,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、属于庞大集体生活的气息。
都尉的亲兵队在前方解散,各归本部。赵大牛带着他们这十八个“残兵”,走向营区西侧一片低矮的营房。
“那是辅兵营。”王铁柱低声解释,“咱们现在没编制,先在那落脚。等军功核销,上头分配。”
营房区巷道纵横,地面泥泞不堪。穿着破旧号衣的士卒来来往往,大多面色麻木。有人抬着伤兵匆匆跑过,有人蹲在墙角啃干粮,还有人围在一起赌博,喧哗叫骂。
这里的气息,与营门处的肃杀截然不同,更脏,更乱,更真实。
赵大牛在一处营房前停下。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丙字七号”。
“八个人一间,自己分。”赵大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“今天歇着。明天一早,我带你们去军需官那领补缺的衣物、兵器。至于以后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等消息吧。”
营房内光线昏暗,左右两排通铺,中间一条过道。铺上铺着发黑的草垫,散发出霉味。墙上挂着几件破旧的皮甲,墙角堆着几个空陶罐。
这就是他们在世界的新起点。
林朔选了靠窗的下铺。王铁柱挨着他,另外六个幸存者也各自找位置。没人说话,大家都累极了,和衣躺下,很快响起鼾声。
但林朔睡不着。
他躺在坚硬的铺板上,看着屋顶渗水的痕迹,听着营房外远远传来的声响。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回这两天的片段:烽燧的厮杀、战利品里的制式箭、赵大牛那句“人命分贵贱”、还有眼前这座庞大而疲惫的军营。
“微观掌控”的天赋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他能感知到隔壁铺位上王铁柱不均匀的呼吸——老卒在做噩梦。能感知到窗外寒风的流速、营区深处某处火堆的温度变化、甚至远处训练场传来的、有节奏的震动。
这个世界,有武功,有力气,有千军万马。
但真正决定人生死的,或许是更无形的东西:规则、信息、还有将散碎人力组织起来的“体系”。
他现在身处这个体系的最底层。
而要爬上去,光靠能打,远远不够。
窗外传来梆子声,二更了。
林朔闭上眼,开始有意识地、系统地回忆原主脑海里关于边军的一切:编制、升迁途径、粮饷标准、训练内容、甚至那些流传在老兵酒后的八卦和黑话。
信息,是第一种武器。
而就在这时,营房外传来脚步声,停在门口。
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,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:
“赵大牛在吗?刘百夫长有请。”
合
赵大牛瞬间从铺上弹起,动作快得不像个伤者。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霾,迅速整理了一下衣甲,对众人低声说:“你们睡,我去去就回。”
林朔注意到,王铁柱的手按在了刀柄上。
赵大牛推门出去。门外站着两个披甲军士,不是都尉亲兵那种制式铁甲,而是更精良的镶皮札甲,腰间配的是长刀,而非戍卒的腰刀。
“刘扒皮的人。”王铁柱等脚步声远去,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刘扒皮?”
“刘振,督粮营百夫长。”王铁柱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恨意,“专卡咱们这些前线退下来、没编制的伤兵残卒。想领足额的粮饷、补缺的衣甲兵器?得给他上供。不然,领到的都是破铜烂铁,粮食里掺一半沙子。”
林朔想起白天都尉书记官核军功的那一幕。规则内的剥削和规则外的勒索,在这个体系里并行不悖。

“赵火长跟他有旧怨?”
“旧怨?”王铁柱冷笑,“赵火长脸上的疤,就是五年前替刘扒皮挡刀留下的。当时刘扒皮还是队正,被草原人围了,赵火长带人拼死把他捞出来,自己脸上挨了一刀,差点瞎了。结果呢?刘扒皮靠他老丈人是营里的书记官,一路升到百夫长,管了油水最厚的督粮营。赵火长呢?十五年还是个火长。”
故事很老套,但在这个环境里,格外真实。
“他会为难赵火长?”
“不为难才怪。”王铁柱啐了一口,“赵火长脾气硬,从不给他上供。这次咱们这些人没编制,正好落他手里。我估摸着,他是要逼赵火长低头,要么给钱,要么……把咱们这些人‘卖’给他。”
“卖?”
“督粮营常年缺人搬粮、运草,都是苦役。名义上调拨,实际跟奴隶没两样,死了都没人管。”王铁柱眼里冒火,“咱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他就要把咱们往火坑里推。”
林朔沉默。
他原本以为,接下来的挑战是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,如何利用天赋尽快提升武力。
现在看来,首先要解决的,是如何在这个体系的夹缝里,争取一点最基本的生存尊严。
约莫两刻钟后,赵大牛回来了。
他脸色铁青,右脸颊有一道新鲜的红印,像是被什么硬物砸的。营房里的所有人都坐了起来,看着他。
“收拾东西。”赵大牛的声音嘶哑,“明天一早,去督粮营报到。”
“什么?!”王铁柱跳了起来。
“刘振说,辅兵营满员了。督粮营缺人,咱们暂时编过去听用。”赵大牛说得平静,但握刀的手在颤抖。
“听用?那是去当牲口!”一个年轻戍卒红了眼眶,“火长,咱们刚死里逃生,凭什么……”
“凭他是百夫长,凭咱们现在没编制。”赵大牛打断他,目光扫过所有人,“军令如山。不想去的,可以现在走,按逃兵论处。”
没人敢动。
逃兵,抓住就是斩首,悬首营门。
营房里死一般寂静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,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不知是谁的哭泣。
林朔看着赵大牛脸上的红印,忽然开口:“火长,督粮营的苦役,有期限吗?”
赵大牛看向他,眼神复杂:“他说,等下次各营补缺的时候,会把咱们的名字报上去。”
“下次是什么时候?”
“没说。”
那就是无限期。
林朔点点头,没再问。他躺回铺上,闭上眼睛。
脑海里,一个清晰的计划开始浮现。
规则?编制?百夫长?
那就看看,在这个高武世界里,一个懂得杠杆原理、项目管理、流程优化,并且能“微观掌控”自身每一分力量的现代灵魂,能不能撬动这块看似铁板一块的锈蚀齿轮。
第一步,他需要先了解督粮营的运作细节。
第二步,他需要一个展示“价值”的机会。
第三步……
窗外,三更的梆子响了。
悬念
第二天天没亮,赵大牛就带着他们十八个人,背着简陋的行囊,走向营区东北角的督粮营。
督粮营的驻地靠近马厩和草料场,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烂谷物的气味。营房比辅兵营的更破,空地上堆着如山的大麻袋,一些衣衫褴褛的士卒正麻木地扛着袋子往车上装。
一个胖乎乎的队正迎上来,脸上堆着虚伪的笑:“赵火长是吧?刘大人吩咐了,你们的人,先去三号仓清点存粮。今日之内,要把所有受潮的谷子筛出来,晒干,重新装袋。完不成……”他笑容一收,“晚饭就别想了。”
赵大牛没说话,点了点头。
三号仓是个巨大的木棚,里面堆积的粮袋几乎顶到棚顶。粗略估计,至少有两三千石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,不少麻袋底部已经渗出黑色的水渍。
“这是存粮?”王铁柱抓起一把从破袋里漏出的谷子,里面混着砂石、虫蛀的空壳,还有明显发霉变黑的颗粒,“这他娘是喂牲口都不配!”
“少废话。”胖队正冷笑,“干不完,有你们好看。”
他留下两个持棍的监工,晃晃悠悠走了。
两个监工抱着棍子,靠在门口,眼神像看牲口。
赵大牛深吸一口气:“动手吧。两人一组,搬出去,筛,晒。”
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。这根本不是一天能完成的量,明摆着是要给他们下马威。
林朔却没有动。他走到粮堆前,伸出手,按在麻袋上。
“微观掌控”的天赋,让他能清晰感知到麻袋内部谷物的状态:水分分布、霉变程度、甚至虫卵的位置。
然后,他转向赵大牛,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仓房瞬间安静:
“火长,给我十个人。不用搬,不用筛。天黑之前,我能让这里所有还能吃的粮食,自动分出来。”
所有人都看向他,包括门口那两个监工。
赵大牛盯着他,脸上那道疤微微抽动:“你说什么?”
林朔抬起手,指向上方的棚顶结构,又指向地面的排水沟,最后指向仓房角落里堆着的、闲置的旧风车和筛网。
“他们想看我们当牲口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但我们,可以当工匠。”
阳光从仓房破漏的顶棚照下,正好落在他脸上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新兵的惶恐,也没有老卒的麻木。
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计算式的锐光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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