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粮仓里的杠杆
起
仓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。
所有人都盯着林朔,包括门口那两个抱着棍子的监工。他们脸上先是错愕,随即露出毫不掩饰的讥笑。
“工匠?”其中一个监工嗤笑出声,“小子,你以为这是你家后院?还自动分出来?做梦没醒吧!”
另一个监工也咧嘴:“赵大牛,你这手下该不是昨晚吓疯了吧?”
赵大牛没理他们。他盯着林朔,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人刺穿。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晨光下微微跳动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他问。
林朔没回答,转身走向仓房角落那堆被遗弃的器具——旧风车、破筛网、几截磨损的麻绳,还有一些生锈的铁钩和木架。这些都是往年用来处理谷物,但因为效率低下而被淘汰的老物件。
他的手抚过风车扇叶。
“微观掌控”的天赋让他瞬间理解了这件器具的结构:扇叶角度、轴承的磨损点、风力转换效率的瓶颈。同时,原主记忆里关于这个世界“机关术”的零星信息也浮现出来——那是一种利用齿轮、杠杆、水力或畜力来放大效能的粗浅技术,多用于水车、磨坊,军队里偶尔用来驱动重弩。
在这个高武世界,个人的伟力被推崇到极致,而这种需要集体协作、精密计算的“匠气”技术,反而被边缘化了。
但对他来说,这比个人武力更熟悉。
“我需要十个人。”林朔转身,声音清晰,“不是搬粮,是搭建。给我一个时辰,如果不成,今天所有粮食我一个人搬。”
这话一出,连王铁柱都瞪大了眼。
“你一个人?小子你知道这里多少粮食吗?两千石!你搬一年都搬不完!”一个监工忍不住骂道。
林朔看向赵大牛:“火长,信我一次。”
赵大牛沉默了三息。
三息时间,足够他想起昨夜烽燧上这个年轻人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,想起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。
“好。”赵大牛吐出这个字,像下了某种决心,“你要谁?”
林朔快速点名。他没选力气最大的,而是选了看起来最机灵、手指最灵活的七个人,加上王铁柱和赵大牛,正好十个。剩下八人继续按常规方法搬运——这是给监工看的烟雾弹。
“你,”他指着一个瘦小的年轻戍卒,“去找三根最直的、碗口粗的木料,至少一丈长。”
“你们俩,去把那架旧风车拆开,扇叶、主轴、齿轮,全部分类摆好。”
“王哥,你带两个人,把仓房西侧那片空地清出来,地面铲平。”
“火长,我需要知道营里木匠和铁匠的位置,以及……怎么才能让他们‘帮忙’。”
命令下得又快又准,没有一句废话。被点到的人下意识就动了起来,等反应过来时,已经按吩咐在做事了。
两个监工面面相觑。他们想阻止,但林朔那句“一个人搬”又让他们生出看笑话的心思——反正完不成都是这群人的罪过,他们乐得看这群残兵最后怎么哭。
赵大牛深深看了林朔一眼:“木匠和铁匠在营区东南角的匠作营。想让他们帮忙,要么有军令,要么……给钱。”他顿了顿,“咱们没钱。”
林朔点头:“明白了。那先不用他们。”
他走到那堆破筛网前,抽出腰刀。
刀刃在晨光下闪过寒芒。下一瞬,刀锋切入藤条编织的筛网边缘,不是砍,而是精确地挑、割、剥离。他的手稳得像尺子,刀刃沿着藤条天然的纹理走,几乎没有阻力。
不到半刻钟,三张筛网被拆解成数百根长短不一的藤条,和四个完整的竹制边框。
监工之一瞪大了眼——这刀法,不像在拆东西,倒像在……解剖。
承
一个时辰后,仓房西侧的空地上,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初具雏形。
三根木料被埋进土里,呈三角支撑。顶端用麻绳和削好的木榫固定,形成一个离地约八尺高的平台。平台中央,是从旧风车上拆下的主轴和齿轮组,被重新调整了咬合角度。
平台下方,是一个用破筛网改造的、可摇晃的倾斜筛床。筛床角度可以通过绳索调节,尾端连着收集槽。
最精妙的是动力部分——林朔把风车扇叶拆下来,倒过来安装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靠重力驱动的叶轮。他指挥两个戍卒把受潮最严重的粮食倒进一个临时搭建的滑槽,谷物落下时冲击叶轮,叶轮转动,通过齿轮组带动筛床左右摇晃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玩意儿?”王铁柱抹了把汗,看着这个由破烂拼凑出的怪东西,一脸茫然。
“简易重力分选机。”林朔一边调整绳索的松紧,一边解释,“霉变和虫蛀的谷物密度不同,通过摇晃和风力可以分离。完好的谷粒饱满,会顺着筛床滚到这边;霉变的、空壳的、轻质的会被筛出去,落到那边的槽里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像是在介绍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具。
但周围所有人都听傻了。
密度?分选?齿轮传动?
这些词他们不是完全不懂——老农也会扬场,靠风把秕谷吹走。但把这事做成一个自动的“机器”,还用上了风车零件和杠杆……
“这能成吗?”赵大牛沉声问。他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装置,眼神里有审视,也有某种隐约的期待。
“试试就知道了。”林朔示意,“倒粮。”
两个戍卒抬起一袋明显发霉的谷物,倒进滑槽。
哗啦啦——
黄黑色的谷流倾泻而下,冲击叶轮。叶轮嘎吱转动,带动齿轮。齿轮咬合,筛床开始左右摇晃。
起初很慢,还有些卡顿。林朔快速调整了两处绳结,又在一个轴承处加了点从旧皮甲上割下的油脂。
筛床的摇晃变得顺畅起来。
所有人屏住呼吸。
谷流在筛床上跳跃、滚动。饱满的谷粒果然顺着倾斜的筛床滚向收集槽,而霉变的黑粒、空壳、碎屑则从筛孔漏下,落入另一个槽中。
虽然分离得不算完全干净——毕竟材料太简陋——但效率肉眼可见:一袋百斤左右的发霉谷,不到半刻钟就完成了初步分选,其中约六成是还能吃的部分。
“成了!”一个年轻戍卒激动地喊出声。
王铁柱狠狠一拍大腿:“他娘的!真成了!”
赵大牛没说话,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,那道疤似乎都舒展了些。
两个监工已经凑到了跟前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。他们看看还在自动摇晃的筛床,又看看林朔,像看怪物。
“这……这算什么?”一个监工结结巴巴,“歪门邪道!”
“是匠道。”林朔纠正他,语气平淡,“军粮受潮霉变,若不及时处理,轻则浪费粮饷,重则引发疫病。我们这是在履行戍卒职责,为营里挽回损失。”
这话说得滴水不漏,扣了个大帽子。
监工哑口无言。
赵大牛抓住机会,上前一步:“两位也看到了,有这法子,今天天黑前,三号仓所有粮食都能处理完。刘百夫长那里,还请美言几句。”
这话软中带硬。监工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犹豫——他们只是小卒,真要把事情闹大,这古怪装置真能处理完粮食,他们反而落个刁难同袍的罪名。
“……哼,算你们走运。”一个监工悻悻道,“但丑话说前头,要是出岔子,你们一个都跑不了!”
说完,两人退到仓房门口,但没再催促,而是抱着棍子,远远盯着。
压力暂时解除。
赵大牛看向林朔,眼神复杂:“你从哪儿学的这个?”
林朔早就想好了说辞:“家父原是南边官营作坊的匠人,小时候跟着看过些图纸。后来作坊失火,家道中落,才不得已从军。”
半真半假。原主的记忆里,父亲确实是个手艺人,但只是普通的木工。至于“图纸”、“重力分选”这些概念,往已故之人身上推,死无对证。
赵大牛点点头,没再追问。边关汇集了天南地北走投无路的人,谁没点过往?
“继续干。”他下令,“照林朔说的,分组。一组继续搭这种……分选机,能搭几台搭几台。其他人,按处理好的粮食分类装袋。”
有了成功的范例,所有人的干劲都上来了。连原本麻木绝望的那几个,眼里也重新有了光。
林朔又指挥搭建了两台更简易的版本——直接用人力摇晃筛床,虽然效率低些,但胜在简单易造。
三台“机器”同时开动,仓房里响起了有节奏的摇晃声和谷物流淌的沙沙声。
转
午时刚过,三号仓的粮食已经处理了大半。
效率远超所有人想象。原本需要几十人累死累活干几天的活,现在不到半天就见了成效。分选出的完好粮食堆成了小山,受潮霉变的也被集中晾晒——林朔说,这些可以用来酿酒或喂牲口,不能浪费。
消息像长了脚,不知不觉传开了。
先是隔壁仓房的辅兵探头探脑来看热闹,接着是路过的一些低级军官。等到了下午未时,连督粮营里其他几个队正都溜达了过来,围着那几台简陋的“分选机”啧啧称奇。
“老赵,行啊,哪儿搞来的门道?”一个和赵大牛相熟的队正搭着他肩膀,“这玩意儿有点意思,借我用用?我那仓里也有不少受潮的。”
赵大牛还没答话,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:
“哟,这么热闹?”
人群自动分开。
一个穿着青色文官袍服、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人背着手踱了进来。他身后跟着上午那个胖队正,还有两个亲兵。
两个监工立刻小跑上前,躬身:“刘大人。”
来人正是督粮营百夫长,刘振。
林朔抬眼看去。刘振大约四十出头,面皮白净,手指细长,不像武将,倒像个账房先生。但那双眼睛看人时微微眯着,像在打量货物的成色。
“赵大牛。”刘振走到近前,目光扫过那几台分选机,脸上看不出喜怒,“本事不小啊。我让你带人清点粮食,你倒在这儿……搞起花样来了?”
赵大牛抱拳:“大人,粮食正在处理。此法效率更高,也能为营里挽回更多可用之粮。”
“效率?”刘振轻笑一声,走到一台分选机前,伸出细长的手指,在还在摇晃的筛床上按了按,“谁的主意?”
所有人的目光,下意识看向了林朔。
刘振顺着目光看过来,上下打量了林朔几眼:“新兵?叫什么?”
“戍卒林朔。”林朔抱拳,不卑不亢。
“林朔……”刘振念了一遍这个名字,忽然问,“你可知,军中擅自改制军械、器具,是何罪名?”
仓房里的气氛骤然一冷。
赵大牛脸色一变:“大人,这些只是废旧之物拼凑,并非军械……”
“旧风车是营产,筛网是营产,木料麻绳,哪一样不是营产?”刘振声音转冷,“未经上报,私自动用营产改制,按律,轻则杖二十,重则……可视为盗用军资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林朔脸上:“你说,你这算轻,还是重?”
赤裸裸的威胁。
林朔迎着他的目光,忽然问:“大人,敢问营中粮仓,每年因受潮霉变损耗的粮食,大概有多少?”
刘振眉头一皱:“你问这个作甚?”
“属下粗略估算,仅这三号仓,若按旧法处理,最终能留下的完好粮食不会超过五成。而用此法,可保留七成以上。”林朔声音平稳,“若推广至全营所有粮仓,每年可为镇远军节省粮草,至少数千石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数千石粮食,若按市价折算成银钱,再折算成可额外招募的兵员、可打造的箭矢甲胄……大人,这算不算军功?”
刘振的眼睛,微微眯了起来。
他不是蠢人。林朔这话,表面在算粮食账,实际在点他:这事往小了说,是“私改制”,往大了说,是“献策立功”。而决定是大是小,就看他这个百夫长怎么上报。
如果压下去,最多打杀一个小兵的锐气。
但如果报上去,真的被采纳,那就是实打实的政绩——对他这个卡在百夫长位置上多年、急需功劳往上爬的人来说,诱惑太大了。
胖队正在刘振耳边低语了几句,大概是在说这装置确实有效。
刘振沉默了片刻,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和刚才的冷厉截然不同,甚至带上了一丝和蔼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他拍了拍分选机的木架,“赵大牛,你带的人,不错。这事……我会如实上报。至于你们,”他看向林朔等人,“今天辛苦了,晚饭加餐。另外……”
他目光落在林朔身上:“林朔是吧?明天一早,来我帐中一趟。我对你这‘匠道’,很感兴趣。”
说完,他背着手,带着人走了。
胖队正临走前,还朝赵大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:“老赵,恭喜啊,刘大人赏识你们。”
人群散去。
仓房里安静下来。王铁柱等人面面相觑,还有些反应不过来——这就……过关了?还得了赏识?
只有赵大牛,脸色依然凝重。
他走到林朔身边,压低声音:“小心。刘扒皮的‘赏识’,是要拿东西换的。”
林朔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他当然知道。刘振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,而是他能带来的“价值”。而一旦价值被榨干,或者失去控制,下场不会比那些被筛出去的霉变谷粒好多少。
但,这同样是机会。
一个从最底层,接触到这个体系运作规则的机会。
窗外的日头开始西斜。分选机还在嘎吱摇晃,金黄色的谷粒不断滚入收集槽,像一条潺潺的小河。
林朔看着那谷流,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——齿轮、杠杆、传送带、标准化流程、质量控制节点……
如果粮食可以这样处理。
那么练兵呢?后勤呢?情报传递呢?甚至……武功修炼呢?
这个高武世界,个人力量的上限很高。
但集体的力量,组织的效率,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阶段。
而这里,有他最熟悉的战场。
合
晚饭果然加了餐。
每人多了一碗掺杂了肉干的糊糊,虽然肉干硬得像皮条,但已经是难得的油水。督粮营的辅兵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——有羡慕,有嫉妒,也有好奇。
林朔坐在营房外的石墩上,慢慢吃着糊糊。
王铁柱凑过来,递给他半块粗盐:“抹点,有滋味。”
林朔接过,道了声谢。
“今天,谢了。”王铁柱闷声说,“要不是你,咱们这会儿可能还在搬粮,累死累活,还得挨饿。”
“都是为了活命。”林朔说。
王铁柱盯着他看了会儿,忽然问:“你以前真跟匠人学过?”
“嗯。”
“那你怎么跑来当兵?”王铁柱不解,“匠人虽然也苦,但好歹不用刀头舔血。”
林朔沉默了一下。原主的记忆里,父亲死于一场作坊纠纷,母亲病逝,家产被族人侵占,他走投无路才应募戍边。这是这个时代无数小人物共同的悲剧模板。
“活不下去。”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。
王铁柱懂了。他拍拍林朔的肩膀,没再问。
这时,赵大牛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。他在林朔旁边坐下,打开纸包,里面是两块还算完整的麦饼,还有一小块酱肉。
“刘扒皮让人送来的。”赵大牛把酱肉推到林朔面前,“给你的。”
林朔没动。
“吃吧,该你的。”赵大牛自己掰了半块麦饼,塞进嘴里,“他这是在示好,也是在敲打。告诉你,他能给你好处,也能收回去。”
林朔拿起酱肉,没吃,而是掰成三份,递给赵大牛和王铁柱各一份。
两人都愣了一下。
“一起扛过刀,就是兄弟。”林朔说,“有福同享。”
王铁柱眼眶有点热,接过肉,狠狠咬了一口。赵大牛盯着林朔看了两秒,接过,慢慢嚼着。
三人都没再说话,但某种无形的纽带,在这一刻悄然系紧。
夜幕降临,营区里点起了火把。远处传来巡夜士卒的梆子声,一下,又一下。
“明天去刘扒皮那儿,你打算怎么说?”赵大牛问。
“他想听什么,我就说什么。”林朔回答,“但我想说的,他未必听得懂。”
“小心点。”赵大牛再次叮嘱,“刘扒皮这个人,贪,但不蠢。他能坐稳督粮营百夫长的位置,靠的不是他老丈人,是他自己会算计。你在他面前耍心眼,容易被他反过来利用。”
林朔点头。他当然知道。但他更知道,刘振这类人最致命的弱点——他们太相信自己那套基于人情、贿赂、权力交换的“规则”,而低估了真正技术性、系统性思维带来的颠覆力。
“火长,”林朔忽然问,“咱们镇远军大营,一年军粮损耗,大概有多少?”
赵大牛想了想:“具体不知,但听老军需官提过,光是受潮霉变、鼠害虫蛀,少说也得损耗一两成。北疆十几万大军,人吃马嚼,一年下来……是个天文数字。”
林朔在心里快速计算。
假设十万边军,人均日耗粮两斤(古代军粮标准),一年就是七千三百万斤,折合约四十万石。损耗一成,就是四万石。一石粮在边关的折算价至少一两五钱银子,那就是六万两。
六万两白银,足够装备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部队。
而这,还仅仅是“粮食损耗”这一项。
如果再加上运输浪费、军械维护不当造成的额外损耗、低效训练导致的物资和时间浪费……
这个体系的“摩擦力”大得惊人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先成为一个“润滑剂”,让某个小齿轮转得更顺。
然后,再想办法让自己成为齿轮的一部分。
最后,或许有一天,能重新设计整个传动系统。
夜风渐凉。
王铁柱已经打起了鼾。赵大牛也起身回了营房。
林朔独自坐在石墩上,仰头看向夜空。
这个高武世界的星辰格外明亮,银河横贯天际,像一条发光的巨河。原主的记忆里,有传说那些星辰是上古大能破碎的内丹所化,也有传说天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。
他闭上眼。

“微观掌控”的天赋无声运转。他能感知到体内稀薄的真气在经脉里缓缓流动——那是原主修炼了两年才勉强攒下的一丝基础内息。他能感知到周围十丈内所有的生命气息:营房里戍卒的呼吸心跳、草丛里虫蚁的爬动、甚至泥土深处蚯蚓的蠕动。
这种感知,比视觉更精确,更立体。
如果……能把这种感知能力,应用到更宏大的事物上呢?
比如,感知一个军营的“脉搏”?感知一支军队的“气机流动”?感知一场战役中所有变量的“权重”?
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跳。
睁开眼时,眸子里有光在暗处一闪而逝。
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。
天快亮了。
悬念
第二天辰时,林朔准时来到刘振的营帐。
帐子比普通士卒的营房宽敞得多,地上铺着毡毯,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小炭盆。刘振坐在一张书案后,正在看一份文书。见林朔进来,他放下文书,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。
“来了?坐。”他指了指案前的一个马扎。
林朔依言坐下,姿势端正,目不斜视。
刘振打量着他,半晌,才开口:“昨日那分选粮食的机巧,确实不错。我已将此事报给了营里的书记官,为你请功。”
“谢大人。”林朔抱拳。
“不过,”刘振话锋一转,“营里粮仓众多,光靠你一个人,弄那么一两台小玩意儿,怕是杯水车薪。”
林朔听出了弦外之音:这是要榨取更大价值。
“属下愿将制作之法献出,供营里推广。”他主动说。
刘振满意地点头:“懂事。但光是制作之法还不够。匠作营那些匠人,手艺是有,但脑子不活。我需要有人去盯着,确保他们做出来的东西,有你做的那种效验。”
他身体前倾,声音压低:“林朔,我给你个机会。从今天起,你去匠作营帮忙,专门督造这种……分选机。做得好,我给你请个正式的匠作营助手的职衔,虽然还是辅兵,但粮饷翻倍,也不用再干苦役。”
条件很诱人。
但林朔知道,这背后是更深的捆绑——他成了刘振的“技术代理人”,刘振用他的技术去捞功劳和实利,而一旦出事,他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。
“属下定当尽力。”林朔应下。
刘振笑容更盛,从案下拿出一个小布袋,推到林朔面前:“这是五两银子,算是预付的赏钱。好好干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林朔接过,入手沉甸甸。
“另外,”刘振像是随意提起,“你昨日说,此法可推广至全营粮仓。依你看,若是要全面推行,大概需要多少人力、物料、时间?”
图穷匕见。
这才是刘振真正关心的——一个能写在功劳簿上、具体可量化的“献策”。
林朔早有准备。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昨晚用炭笔在草纸上画的简图,铺在案上。
图上不是分选机的结构,而是一个简化的“粮仓处理流程节点图”,标注了筛查、分选、晾晒、装袋、仓储几个环节,以及每个环节预估的人力和时间。
刘振看着那张图,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,但越看,眼神越凝实。
这图太清晰了。清晰得像一把刀,把一团乱麻的粮仓管理,切成了几个整整齐齐的模块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抬头,看向林朔。
“大人,”林朔平静地说,“粮食处理,只是第一步。属下斗胆以为,督粮营的真正价值,不在‘督’,而在‘理’。”
刘振瞳孔微缩。
“如何理?”他问,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随意。
林朔手指点在流程图的第一个节点:“从粮食入库开始,分级、标号、记录水分和入库时间。然后按仓储条件分类存放,定期检查。发现受潮霉变,立刻按流程处理。这样,损耗可控制在半成以内。”
半成。
刘振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。他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——那是足以让他从百夫长跳到千户的政绩。
但,这需要一套全新的管理方法,需要打破很多现有的……利益格局。
比如,现在粮仓的损耗,有一部分是人为的——监守自盗、以次充好、虚报损耗,这些灰色收入养活着不少人,包括他自己。
林朔这个“理”字,动的不仅是粮食,更是蛋糕。
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炭盆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。
刘振盯着林朔,目光像针:“你知不知道,你刚才说的这些,会得罪很多人?”
“属下只知道,为营里省下粮草,就是为前线将士多一分胜算。”林朔回答得滴水不漏,“至于得罪人……属下位卑言轻,一切听大人决断。”
把皮球踢了回去。
刘振笑了,这次是真笑,带着几分玩味和审视。
“好,很好。”他收起那张草图,“这事,我会仔细考虑。你先去匠作营,把分选机的事情落实。其他的……慢慢来。”
“是。”
林朔退出营帐。
帐外阳光刺眼。他眯了眯眼,看向匠作营的方向。
他知道,刚才那番话,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刘振心动了,但也在权衡。而那些靠着旧规则吸血的人,一旦察觉,不会坐以待毙。
战争,从来不止在沙场。
他握紧手里那袋银子,指节微微发白。
五两银子,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笔“资本”。
也是他撬动这个锈蚀齿轮的,第一根杠杆。
远处匠作营的方向,传来打铁的叮当声,一下,又一下,像心跳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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