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混沌中沉浮。耳畔是遥远而持续的风吼、水啸,还有人类濒死的惨呼和某种非人生物痛苦又暴怒的嘶鸣,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、不断震颤的水膜传来,模糊而扭曲。更近一些的,是骨头折断处的尖锐痛楚,和脏腑被震伤后翻搅的闷痛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,提醒他自己还活着,但离死似乎也不远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是漫长的一夜。
一种冰凉、滑腻、带着浓烈鱼腥和淤泥腐败气息的触感,忽然覆上了他的脸颊。
刘墨猛地睁开眼。
视线先是模糊一片,只有昏黄晃动的光晕和扭曲的影。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,但求生的本能强行驱动几乎散架的身体,向旁边猛地一滚。
“噗!”
一根布满吸盘、尖端还在滴落粘稠暗绿液体的触手残肢,擦着他的肩膀砸落在他刚才躺的地方,将湿软的沙土地面砸出一个浅坑。那粘液沾到的地方,发出一阵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冒出淡淡的、刺鼻的白烟。
刘墨浑身冷汗瞬间湿透,残余的力气支撑着他半坐起来,背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——正是那根裂开的河心石柱。他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。
天色依旧是那种不正常的昏暗,但肆虐的狂风沙暴似乎减弱了许多,变成了呜咽般的强风,卷动着漫天沙尘和尚未散尽的腥气。流沙河依旧波涛汹涌,水面漂浮着大量浑浊的泡沫、断裂的水草,以及…一些难以辨认的、黑乎乎的碎块。河中心那巨大恐怖的阴影不见了,只留下一个缓缓平复的、巨大的漩涡痕迹,还有水面上弥漫的、久久不散的惨绿色磷光,比之前暗淡了许多,正一点点熄灭。
河岸上,一片狼藉。靠近河边的几间茅屋彻底消失了,只剩下几截歪斜的木桩和散乱的石块。更远处的房屋也多有损毁,茅草屋顶被掀飞,土墙坍塌。地面上到处是沙石堆积的丘垄、被洪水漫过的泥泞痕迹,以及一滩滩或暗红、或诡异的墨绿、粘稠的液体,散发着刺鼻的腥臭。
人…还活着的人,三三两两地瘫坐在相对干燥的高处,或是残缺的屋棚下。他们大多衣衫褴褛,身上带着擦伤、砸伤,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、恐惧和深深的疲惫。哭声很低,压抑着,偶尔有一两声控制不住的抽噎,很快又被人捂住。没有人说话,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,只有风声、水声,以及伤者偶尔发出的痛苦呻吟。
刘墨的目光急切地扫视,心脏揪紧。妹妹!
他终于看到了。
刘苇依旧蜷缩在那根裂开的石柱后面,小小的身体裹在那床破棉被里,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。她似乎没受什么外伤,但眼睛睁得大大的,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翻涌的河面,瞳孔里映着那残留的、幽幽的绿光,眼神空洞,仿佛灵魂已经飘远,对周围的一切——包括她刚刚死里逃生的各个——都毫无反应。
“苇子…”刘墨想喊,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,嘴里满是血腥味。他想挪过去,但手臂传来的剧痛让他差点再次晕厥。他低头看去,双臂肿胀发紫,皮肤下淤血严重,多处关节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,别说用力,连抬起来都困难。胸口也闷痛得厉害,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。
“刘…刘墨?”
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刘墨费力地转过头,看到孙大膀靠在不远处一堵半塌的土墙边,脸上黑一道白一道,沾满了泥沙和干涸的血迹,敞开的衣襟下,胸口有一大片骇人的青紫。他正瞪大眼睛看着刘墨,眼神复杂至极,混杂着震惊、后怕,以及一丝尚未散尽的、源自昨晚那恐怖景象的余悸。他显然目睹了刘墨举起巨石砸向那恐怖触手的一幕。
“你…你的手…”孙大膀的视线落在刘墨那惨不忍睹的双臂上,嘴角抽搐了一下。
刘墨没理会他,也没力气理会。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根裂开的石柱,落在那道缝隙中。
缝隙里,那抹温润的白色光华已经黯淡下去,几乎看不见了。但借着昏暗的天光,他能看到,缝隙深处,静静地躺着一片约莫三指宽、一掌长的东西。颜色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,却又透着一股沉沉的古意,表面光滑,边缘圆润,似玉非玉,似骨非骨。
玉简。
那行在他意识模糊时直接印入脑海的字迹,再次浮现:“恭迎第九代镇河人归位。”
镇河人?第九代?
这是什么意思?和他…有什么关系?和他这身除了搬石头似乎毫无用处的力气…又有什么关系?
无数的疑问像河底的暗流,在他疼痛昏沉的脑海中翻涌。但眼下,他没有力气去深究。
“赵师傅!赵师傅来了!”有人低呼。
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。只见一个身材敦实、满脸络腮胡、衣服上沾满石粉和泥浆的中年汉子,带着两个同样狼狈的徒弟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。正是村里的石匠赵师傅。他脸色铁青,眉头紧锁,眼神扫过满目疮痍的村庄,尤其是在看到那根裂开的、作为河神庙核心基柱的河心石时,瞳孔猛地一缩,脚步顿住了。
他蹲下身,仔细查看石柱的裂缝,又用手摸了摸裂口边缘,指尖传来玉石般的温凉触感,与寻常河石的粗糙冰冷截然不同。他的脸色更加难看,抬头看向靠着石柱坐着的刘墨,沉声问道:“刘家小子,这石头…是你弄裂的?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和审视。周围幸存的村民,目光也随着赵师傅的问话,齐刷刷地聚焦到刘墨身上。那些目光里有茫然,有探究,也有隐隐的…不安。昨晚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太过骇人,而刘墨最后那一下石破天惊的举动,也太过惊人。这一切,都超出了他们惯常的理解范围。
刘墨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牵动了胸口的伤,剧烈咳嗽起来,又咳出些血沫。他费力地抬起那完好的下巴,朝着河面的方向,艰难地示意了一下。
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此时,天色似乎又亮了一点点,浑浊的河水在晨光(如果那算是晨光的话)映照下,能见度稍好。有人眼尖,指着距离河岸约二十余丈外的水面,惊呼出声:“那…那是什么?!”
只见水波起伏间,一个庞大的黑影半浮半沉。那似乎是一条鱼的轮廓,但大得离谱,比村里最大的渔船还要长上一截。鱼身大部分浸在水里,露出水面的部分覆盖着黑绿色的、疙疙瘩瘩的鳞片或外皮,一些地方已经腐烂,露出里面惨白的骨茬。浓烈的死鱼腐臭,即使在岸上也能隐约闻到。
而最引人注目的,是那巨大鱼头的位置。在其最为坚硬厚实的额骨正中央,深深嵌着一件东西!
暗金色的长柄,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反射着沉凝的光泽。柄身镌刻着繁复而古老的水波纹路,以及一些谁也不认识、却让人莫名感到庄严肃穆的奇异字符。柄端连接着宽大厚重的钺头,刃口寒光隐现,即便隔着距离,也能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。
斩妖钺!
小石村世代供奉的河神祭器!每年开河祭、丰收祭,村长都会带领全村老少,在祠堂里对着它焚香叩拜,祈求河神庇佑,震慑水妖!
它怎么会在这里?怎么会插在这头刚刚袭击村庄、显然已成妖物的巨大鱼尸头上?
“河神…河神的兵器…”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跪了下来,朝着斩妖钺的方向叩头,老泪纵横,“是河神老爷显灵!斩杀了这妖物!救了咱们啊!”
他这一跪,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,周围还活着的人们,无论受伤轻重,纷纷挣扎着爬起,或直接跪倒在地上,朝着河面那鱼尸和斩妖钺的方向,涕泪交加地叩拜起来。
“河神老爷保佑!”
“多谢河神老爷救命之恩!”
“河神老爷开恩啊!”
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,化作了对渺茫神祇最虔诚的感激与哀求。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解释昨晚的浩劫和眼前的诡异景象,才能让他们破碎的心灵找到一丝虚弱的依托。
赵师傅却没有跪。他眉头皱得更紧,看着那鱼尸和斩妖钺,又回头看了看裂开的石柱,最后目光落在刘墨身上,眼神里的审视和疑虑更深了。斩妖钺在祠堂由专人看守,昨夜混乱,谁也没注意它是否还在。如今它出现在这里,插在鱼妖头上,而村中唯一可能和这石头、和昨晚那惊世一击有关的少年,就坐在这裂开的、显然非比寻常的石柱旁…
这一切,真的只是河神显灵那么简单吗?
“咳咳…”村长被人搀扶着,从一处尚算完好的屋棚后走了过来。他年纪大了,昨晚似乎受了惊吓,脸色灰败,走路发飘。他看到跪倒一片的村民,又望向河面,也看到了斩妖钺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震惊,随即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虔诚,在搀扶下颤巍巍地也想跪倒。
“村长!”赵师傅上前一步,扶住了他,低声道,“事情…怕是没那么简单。您看这石柱,还有刘墨这小子…”
村长顺着赵师傅的手指,看到了裂开的石柱和靠着石柱、双臂尽毁、脸色惨白如鬼的刘墨,怔了怔。
这时,最先发现鱼尸的人又指着河面喊了起来:“快看!那钺…好像在动!”
众人一惊,凝目望去。只见插在鱼妖头上的斩妖钺,那暗金色的钺身,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,紧接着,覆盖在鱼妖尸体周围、包括斩妖钺附近的浑浊河水中,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惨绿色磷光,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,化作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绿色光气,朝着斩妖钺缓缓汇聚而去,一点点渗入那暗金色的钺身之中。
随着光气的渗入,斩妖钺似乎隐隐发出了一声极其低微、仿佛来自远古深渊的嗡鸣。那声音并不响亮,却让所有听到的人,心头莫名一悸,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,被短暂地惊醒了一瞬。
绿色光气很快被吸收殆尽,斩妖钺的震颤也停止了,恢复了沉寂,只是那暗金色的光泽,似乎比刚才更幽邃了一分。
这诡异的一幕,让刚刚还在叩拜的村民们僵住了,脸上的虔诚变成了更深的恐惧和茫然。河神的兵器…在吸收那鱼妖留下的邪异光芒?
“妖器!那一定是妖器!”人群中,不知是谁,忽然嘶声喊了一句,充满了惊怖,“河神老爷的兵器,怎么会…怎么会吸那些脏东西!”
“闭嘴!”赵师傅猛地回头,厉声呵斥,目光如电扫过人群,带着石匠长年锻打石头磨砺出的强硬气势,“河神之事,岂容妄议!昨夜若非…若非有神力庇护,我等早已葬身妖腹!”
他话虽如此,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刘墨,以及他身旁那裂开的石缝。那缝隙深处,古玉简静静地躺着,仿佛一块沉寂了万古的寒冰。
人群被赵师傅喝止,不敢再大声议论,但窃窃私语和惊疑不定的眼神,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河神显灵的说法,似乎开始动摇了。
刘墨靠坐在冰冷的石柱上,将这一切看在眼里。身体的剧痛一阵阵袭来,让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。村民的跪拜,赵师傅的审视,斩妖钺的异动,还有那句不知是谁喊出的“妖器”…像无数根冰冷的针,刺在他昏沉的脑海里。
第九代镇河人…
那玉简上浮现的字迹,此刻却异常清晰地烙印着。
真的是什么河?流沙河?人的?还是…其他什么?
归位…又是什么意思?回到哪里?
他低头,看向自己那双几乎废掉的手臂,肿胀、青紫、扭曲。就是这双手,举起了那块万斤河石。就是这身被嘲笑了十八年的“蛮力”,在最后关头,似乎…砸退了那不可一世的恐怖妖物。
这一切,难道…真的只是巧合?或者,冥冥之中,那石头里的玉简,早就等待着什么?
还有苇子…
他用尽力气,再次转过头,看向石柱后的妹妹。
刘苇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,蜷缩着,眼神空洞地望着河面,对周围的叩拜、议论、恐惧,乃至斩妖钺的异动,都毫无反应。仿佛她的魂魄,真的被昨晚那恐怖的绿光,或者别的什么东西,给摄走了。
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,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、模糊。剧痛、失血、还有这接踵而来的诡异信息和沉重的压力,终于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。
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他用最后的意识,死死记住了两件事:
裂开的石缝里,那片温凉的古玉简。
以及,河面上,那柄插在腐烂鱼妖头上、吸收了邪异绿光、被称为河神祭器、却又让人心生无尽寒意的——
斩妖钺。
黑暗如同黏稠的潮水,再次将他吞没。这一次,在意识的最后一点微光里,他似乎看到那玉简上的字符,微微亮了一下,然后,一股极其细微、却无比清晰的气流,或者说是某种信息流,顺着石缝,悄无声息地,朝着他眉心所在的方向,蔓延过来…
冰冷,而又灼痛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