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院子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,只剩下林国栋家的窗户还透着昏黄的光。刘芳收拾完碗筷,用抹布仔细擦干净那张旧桌子,又搬来两个方凳。

林国栋拉着弟弟走进屋里,指着刘芳刚布置好的“床”:“平子,家里地方小,只能让你这么凑合一晚了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,“你嫂子用桌子和凳子搭的,铺了两床褥子,应该不会太硬。”
林国平看着那张简易床铺,笑了笑:“大哥,嫂子,你们太客气了。尸山血海都过来了,这点算什么。”
话一出口,他就意识到说错了话。林国栋的脸色明显一变,嘴唇抿紧了,眼睛里又浮起了那种深深的担忧。刘芳也停下手中的动作,不安地看了丈夫一眼。
林国平连忙转移话题,拍拍那张“床”:“这挺好的,比我行军打仗时睡的战壕强多了。来,大哥,嫂子,你们都坐,我有东西给你们。”
他在自己的背包前蹲下,开始往外掏东西。首先拿出来的是一个小布袋,沉甸甸的,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。林国平解开布袋,倒出一堆银元,在油灯下闪着柔和的光。
“这是三十个大洋。”林国平数了数,推到桌子中间,“我这些年攒下的。在部队里,吃穿都有供给,用不着钱。你们收着。”
林国栋和刘芳同时愣住了。三十个大洋,在这个年头可不是小数目,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。
“不行不行!”林国栋连忙推辞,“这是你的钱,你自己留着!你在部队虽然用不着,但以后...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!”
刘芳也连声说:“国平,这钱我们不能要。你在外面不容易,这些钱你攒着,将来...将来娶媳妇用。”
林国平摇摇头,坚持把银元推到他们面前:“大哥,嫂子,我这次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。南边的战事还在继续,就算打完了,我也可能被派到别的地方去。这钱放在我这儿,真用不上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大哥的眼睛:“再说,我是你弟弟,我的不就是你的?当年爹娘走得早,是你把我拉扯大的。现在我有点能力了,帮衬家里不是应该的吗?”
林国栋的眼眶又红了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刘芳见状,轻轻碰了碰丈夫的手肘。
林国平不等他们再推辞,又从背包里拿出几个铁皮罐头,有肉罐头,也有水果罐头,上面还印着外文字母。他把这些罐头也放在桌上:“这些是我临出发来北京之前,营里的指导员塞给我的。还有这两个,”他指着其中两个特别大的罐头,“是老首长给的。”
林国栋拿起一个罐头,仔细看了看:“这...这是美国罐头?”
林国平点点头:“战场上缴获的,应该是美国佬援助的。我们有时候也能分到一些。”
刘芳拿起一个水果罐头,对着灯光看里面黄澄澄的桃肉,眼睛都亮了。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这样的罐头可是稀罕物。
“这些都留着,过年的时候吃。”林国平说,“或者给生儿补补营养。”他看了一眼炕上已经熟睡的小侄子。
林国栋小心翼翼地把罐头收好,又把银元一枚一枚捡起来,用手帕包好,放进柜子最底层。做完这些,他才重新坐下,长出了一口气:“平子,你这...这给得太多了。”
林国平摆摆手,转移了话题:“大哥,我来的时候注意到,前院的东厢房好像还空着?”
林国栋点点头:“是空着。”
“那房子多大?”林国平问。
“比我们这间大,有两间屋子,带个小厨房。”刘芳接话道,“就是有点破,需要修修。”
林国平认真地说:“大哥,嫂子,你们现在这房子太小了。生儿现在还小,能和你们挤一炕,等他再大点,总不能还和你们住一间屋。我的意思是,你们把那东厢房租下来,或者想办法买下来。这样住得宽敞些。”
林国栋和刘芳对视一眼,都露出为难的神色。林国栋叹了口气:“平子,你说得对,房子是小。但租房子要钱,买房子更不敢想。我们现在...”
“钱不是问题。”林国平打断他,指了指柜子,“我刚不是给了你们三十个大洋吗?用那个钱。如果不够,我再想办法。”
刘芳连忙说:“国平,那是你的钱,我们怎么能拿来...”
“我的钱就是家里的钱。”林国平态度坚决,“大哥,这事儿你得听我的。我在外面,最惦记的就是你们过得好不好。你们住得宽敞些,我也放心。”
林国栋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点头:“那...那我们先去问问,看能不能租下来。买的话,还得从长计议。”
林国平知道大哥的性格,能同意租下来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。他不再坚持,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他关心的问题:“对了大哥,这宅子的主人...现在怎么样了?”
说起这个,林国栋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。他压低声音:“你说的是王家老爷吧?一年前就跑了。”
“跑了?”林国平一愣。
“嗯,北平围城之前就跑了。”刘芳接话道,“听说带着大太太和几个儿女,还有值钱的东西,坐飞机去了香港。宅子里就留下了一个四姨太,就是现在住在后院的那位老太太。”
林国栋点点头,接着说:“王家老爷走之前,把这宅子过给了四姨太。老太太人还不错,没赶我们走,让我们几家继续住着,每个月收点租金。易大哥,何大哥他们也是这样。”
林国平若有所思:“那老太太现在一个人住后院?”
“对,”林国栋说,“老太太平时不怎么出来,吃饭什么的都是易中海媳妇做。”
“租金贵吗?”林国平问。
“不算贵。”刘芳说。
林国平点点头,又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,易大哥和何大哥他们,现在都在做什么?”
“老易在轧钢厂,现在是车间的中级师傅了。”林国栋说,“老何在轧钢厂食堂,手艺好,是主厨。”
林国平静静地听着。这些在后世记忆中有着各种毛病的人,在这个年代,也不过是努力活着的普通人。易中海的谨慎算计,何大清的圆滑世故,刘海中的官迷心窍,阎埠贵的斤斤计较,说到底都是在艰难时世中求生存的本能。
但他不希望大哥一家被这些“本能”所困。他给钱,建议换房子,不仅是为了改善大哥的生活条件,也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个小社会里能有更多的底气和尊严。
“大哥,”林国平忽然说,“我给你的钱,别让院子里其他人知道具体数目。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,够租房子就行。”
林国栋愣了愣,随即明白了弟弟的意思:“你是怕...”
“财不露白。”林国平简单地说,“人心隔肚皮,还是小心些好。”
刘芳连连点头:“国平说得对。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,不张扬。”
夜深了,油灯的火苗跳动着,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林国平坚持让大哥大嫂去炕上睡,自己躺在那个简易床铺上。虽然硬了些,但比起战场上的条件,这已经是天堂了。
他睁着眼睛,听着大哥大嫂在炕上压低声音说话。
“国栋,你弟弟...真不容易。”刘芳轻声说。
“是啊...”林国栋的声音里满是感慨,“九年没见,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。”
“他给的那些钱...咱们真收着?”
“收着吧。他一片心意,不收他会难过。等以后他需要的时候,咱们再还给他。”
“那租房子的事...”
“明天先去问问。如果行,就租下来。平子说得对,生儿大了,总得有自己的地方。”
声音渐渐低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。林国平却睡不着。他想起九年前的那个夜晚,想起这些年的枪林弹雨,想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战友。
后天,他就要离开这里,回到战场上去。南边还有战斗,还有战友在等他。他不知道这一去,什么时候能再回来,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。
但他不后悔。从九年前那个觉醒的午后开始,他的人生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。这条路很艰难,很危险,但他走得义无反顾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