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冰洞里,林风已经坐了七个时辰。
不,准确来说,是七个时辰零三刻。洞壁上凝结的冰霜每隔一刻钟就会因为阵法运转的规律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咔”声。这声音三年前他刚进来时觉得刺耳,现在却成了丈量时间的唯一标尺。
三年了。
从穿越到这个修仙世界,成为青云宗外门弟子那天算起,整整三年,他都卡在炼气九层,寸步未进。
洞窟中央的冰台上,林风缓缓睁开眼,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雾,又缓缓消散。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——皮肤因为长期处在极寒环境中,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,掌心的老茧是这三年练剑留下的唯一痕迹。
炼气,筑基,金丹,元婴,化神……
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,他倒背如流。可偏偏,就像有层看不见的膜,把他死死挡在筑基的门槛外。不,不是门槛,是铜墙铁壁。
“又失败了。”
林风的声音在冰洞里回荡,带着点自嘲。他站起身,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。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云宗外门弟子服,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。这衣服还是三年前领的,当时和他一同入门的王胖子,去年就领了内门弟子的青衫了。
想到王胖子,林风嘴角抽了抽。那家伙资质还不如他,可人家三年前就筑基成功了。上个月在宗门坊市遇见,王胖子已经炼气……不对,是筑基中期了,拍着他肩膀说:“林师弟,要不你换个路子?炼丹、制符,总比死磕强。”
死磕。
林风走到冰洞角落,那里摆着个破旧的蒲团,蒲团边放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《青云炼气诀》。他盘腿坐下,没急着再次尝试,而是从怀里摸出块硬邦邦的干粮,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。
干粮是糙米混着野菜压成的饼子,又干又涩,得含在嘴里用口水慢慢润湿了才能下咽。外门弟子一个月三块灵石,一块要交洞府租金,一块要买最低等的聚气丹,剩下一块得掰成八瓣花。这种干粮,一个铜板能买五块,顶饿。
就着冰洞里渗出的寒气,林风慢慢嚼着干粮。冰洞一天租金十个铜板,不,是十碎灵——一百碎灵才顶一块下品灵石。贵,但这里的寒气能帮助静心,压制因为反复冲关失败而产生的心火。
吃到第三口时,林风停住了。
他猛地转头,看向洞壁。刚才那一瞬间,他好像看见冰层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很微弱,就像夏夜萤火虫的光,一晃就没了。
“眼花了?”
林风盯着那处冰壁。这是寒冰洞第三十七号洞府,他租了三年,每一寸冰壁他都熟。那里本来应该有几道天然形成的冰裂纹,像蜘蛛网似的散开。可现在……
裂纹中间,多了一个点。
一个极其微小的、淡金色的点。
林风放下干粮,起身走到冰壁前。他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面,刺骨的寒意立刻顺着手指往骨头里钻。但他没缩手,而是凑近了些,眯起眼睛仔细看。
那金点不是附在冰面上,而是在冰层深处。大概……大概在冰壁往里三寸的位置。如果不是今天洞顶冰棱折射下一缕特别的光,如果不是他正好坐在这个角度,根本不可能看见。
金点只有针尖大小,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冰里夹杂的杂质。但林风盯着看了十几息后,发现它在缓缓转动。很慢,慢到如果不全神贯注,根本察觉不到它在动。
“什么东西?”
林风皱了皱眉。他左右看了看,从地上捡起块拳头大小的冰坨——这是洞顶常年滴水结成的冰笋,前几天刚掉下来一根。他掂了掂,对准金点的位置,抬手,吸气,灵力灌注手臂——
“砰!”
冰坨砸在冰壁上,冰屑四溅。那处冰壁被砸出个浅坑,裂纹往外蔓延了半尺。可金点还在更深处,纹丝不动。
林风盯着那个浅坑看了会儿,忽然笑了。笑得很苦。
“我真是魔怔了。”他摇摇头,把冰坨扔到一边,“冲不破筑基,开始研究起冰里有什么了。”
他走回蒲团坐下,重新拿起那块没吃完的干粮。可刚送到嘴边,又停住了。
那个金点……在动。
不,不是错觉。林风猛地站起身,干粮掉在地上。他死死盯着冰壁——那个淡金色的点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冰层深处缓缓上浮。就像冰是水,而它是一颗正在浮上水面的气泡。
一寸,两寸,三寸。
十息时间,金点从冰层深处浮到了冰壁表面。然后,它从冰壁里“渗”了出来,悬浮在空中,距离林风的鼻尖只有三寸。
林风屏住呼吸。
金点开始变化。它像一滴融化了的金子,在空中缓缓流淌、延展,从针尖大小变成米粒大小,又变成指甲盖大小。金光越来越亮,但并不刺眼,反而有种温润的感觉,像冬夜里的烛火。
最终,金光凝聚成一片……玉简?
不,不是玉简。是更薄的东西,像一片金色的蝉翼,只有巴掌大小,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。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纹路,那些纹路在自行流动、变化,像活的一样。
林风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朝那片金页碰去。
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金页的瞬间——
“嗡!”
金页突然炸开,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,像夏夜的萤火虫群,一股脑地涌向林风的眉心!
“唔!”
林风闷哼一声,眼前一黑,整个人向后倒去。后脑勺重重磕在冰面上,但他没感觉到疼,只觉得有无数信息、无数画面、无数声音,像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他的脑海。
……
混沌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一整天。
林风睁开眼时,首先看到的是洞顶垂下来的冰棱。那些冰棱在幽蓝的阵法光芒映照下,泛着冷冽的光。他躺在冰面上,身下的寒气正透过单薄的弟子服往骨头里钻。
他坐起身,晃了晃头。脑子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,各种信息碎片搅在一起。他下意识地内视——
然后,整个人僵住了。
在他的识海深处,那片原本空荡荡、只有炼气期修士那点可怜神识的空间里,悬浮着一本金色的书。
书的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暗金色材质,没有文字,只有一道复杂的纹路。那纹路林风从未见过,但只看一眼,就觉得心神都要被吸进去。纹路由无数细小的符文组成,那些符文在缓缓流转,像活的一样。
书是翻开的。
左页空白。右页上,浮现出一行行字。那些字不是这个世界的文字,但林风看过去时,意思自然就懂了:
【《元牝天功》残篇·卷一】
【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遁去其一。此方天地,天道有缺,九锁镇道途。】
【炼气、筑基、金丹、元婴、化神、炼虚、合体、大乘、渡劫,九境九锁,锁锁如天堑。】
【世人修行,皆在枷锁中挣扎,如笼中鸟,井底蛙,终生不得超脱。】
【吾穷尽三万六千载,窥得一线天机。破锁之法,唯有一途——】
文字在这里断了。
下一页缓缓浮现:
【以身为炉,以情为火,以道侣为薪,焚枷破锁。】
【修此功者,小境可自修,大境需双修。双修对象,须为道源相通、性命交修之人。每破一大境,需与此人阴阳和合,借彼之道源,冲己之枷锁。】
【首境:炼气破筑基。需与道源相通者首次交融,百日为期。逾百日未成,道基自毁,神魂俱灭。】
林风盯着这几行字,眼睛一眨不眨。
他看了一遍,又看一遍,再看一遍。
然后,他笑了。
起初是低低的笑,肩膀耸动。接着笑声越来越大,在冰洞里回荡,撞在冰壁上又弹回来,形成诡异的回响。他笑得前仰后合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笑得最后变成了剧烈的咳嗽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道侣?双修?百日为期?神魂俱灭?”
林风抹了把眼角,不知道抹掉的是笑出来的眼泪,还是别的什么。他盯着识海里那本金色的书,声音嘶哑:“你是谁弄出来的玩笑?啊?谁?”
金书静静地悬浮,没有回应。
只有那行“百日为期”的字,泛着淡淡的红光,像在滴血。
林风不笑了。他慢慢从冰面上爬起来,盘腿坐好,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。白雾在面前散开,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。
他开始梳理脑海里的信息。
除了金书上那些字,还有大量破碎的画面、零星的记忆片段。那是一个人的记忆——一个穿着古朴道袍、须发皆白的老者。老者站在星空下,仰头望天,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悯和绝望。
“此界……是牢笼……”
“修行路……是骗局……”
“九锁……九锁……破不开,终是蝼蚁……”
画面碎裂,又重组。老者盘坐在虚空,身前悬浮着九道巨大的锁链虚影。那些锁链横贯星空,每一道都散发着镇压万古的恐怖气息。老者双手结印,身上爆发出刺目的金光——
“咔嚓!”
一道锁链,碎了。
但紧接着,其余八道锁链同时震动,老者喷出一口金色的血,身影开始消散。在彻底消散前,他抬手一点,一点金光破开虚空,不知去向。
“后来者……若你得此传承……莫要……莫要步我后尘……”
“破锁……需两人……需同心……否则……反噬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,几乎微不可闻。
林风睁开眼,洞顶的冰棱在他视线里有些模糊。他抬手抹了把脸,手掌湿漉漉的。
不是泪,是冰洞顶上滴下来的水,正好落在他脸上。
他站起身,走到那面冰壁前。冰壁上的浅坑还在,裂纹还在,但那个金点已经消失了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他伸手摸了摸冰面,触手冰凉刺骨。
真的。
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不是什么心魔,不是什么幻觉。他真的得到了一个上古传承,一个号称能打破天道枷锁的传承。代价是,要和“道源相通之人”双修,而且第一个大境界,只有一百天时间。
一百天。
从炼气到筑基。
“道源相通之人……”林风喃喃重复这个词,脑子里闪过一张脸。
一张清冷、绝美,又遥远得不真实的臉。
凌清绝。
他的师尊,青云宗七大剑主之一,金丹巅峰修士,三十岁结丹,被誉为青云宗千年不遇的剑道天才。三年前,他穿越过来,因为一具身体的原主恰好是青云宗外门弟子,又恰好有那么一点点剑道天赋,在入门大比上被凌清绝看中,收为记名弟子。
记名弟子。三年了,他还是记名弟子。
凌清绝总共见过他三次。第一次是收徒那天,在青云殿,她坐在高处,一身白衣,像一座冰雕。她只说了一句话:“既入我门下,当好生修行,莫辱没了青云剑道。”
第二次是他入门一年后,炼气三层,去剑宫请教剑法。她在练剑,一剑斩出,百丈外的瀑布逆流三息。她没看他,只淡淡道:“剑道一途,唯勤而已。”
第三次是半年前,他炼气九层,去求筑基心得。她在闭关,洞府石门紧闭。他在石门外站了一天一夜,最后等来她隔空传音:“筑基靠己,他人无用。去吧。”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道源相通之人?
他和凌清绝?
林风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是,凌清绝传了他《青云剑诀》,从某种意义上说,两人的灵力确实同源。可是……
“百日为期……逾百日未成,道基自毁,神魂俱灭……”
金书上的字,又在他脑海里浮现。这次,那行“百日为期”开始闪烁,每闪一下,就暗一分。林风凝神看去,才发现那行字下面,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:
【倒计时:九十九日二十三时四十七刻】
一刻钟,大约十五分钟。
从金页入体到现在,已经过去一刻钟了。
林风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洞里的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,小腿开始发麻,但他没动。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。
一个说:这太荒唐了。冲师?凌清绝?那可是金丹巅峰的剑主,青云宗最年轻的剑道天才。别说双修,你就是多看她一眼,都可能被一剑斩了。
另一个说:可是不过百日,你会死。道基自毁,神魂俱灭。你才十七岁,你穿越过来,不是来送死的。
一个说:也许有别的办法?再试试冲关?万一成功了呢?
另一个说:试了三年了。三千多次尝试,你哪次成功了?这世界的天道,真有一道锁,把你锁死了。
一个说:可是凌清绝……
另一个说:总比死强。
林风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冰洞里的寒气灌进肺里,刺得他胸口发疼。他睁开眼,看向洞外。
洞口的阵法光芒幽蓝,透过冰层折射进来,在洞壁上投出晃动的光影。再过一个时辰,天就该亮了。天亮后,他得去执事堂接任务——外门弟子每个月要完成三个基础任务,否则下个月的灵石扣半。
这个月的任务,他还一个都没做。
因为前半个月,他一直在尝试冲关。后半个月,失败了,在养伤。
“呼——”
林风长长吐出一口气,白雾在面前散开。他转身,走到蒲团边,弯腰捡起地上那块干粮。干粮已经冻硬了,表面结了一层薄霜。他拍掉霜,掰下一小块,放进嘴里。
慢慢嚼。
很苦,很涩,很难咽。
但他一口一口,把整块干粮都吃完了。然后走到洞窟角落,那里有个石盆,里面是每天从冰缝里滴出来的水。他掬起一捧,喝了一口,又洗了把脸。
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打了个寒颤,脑子却清醒了些。
他走回冰洞中央,盘腿坐下,闭上眼睛,意识沉入识海。
那本金书还在。翻开的那一页,“百日为期”的倒计时还在跳动。九十九日二十三时四十六刻。
林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然后,他伸出手——意识的手,轻轻触碰金书的封面。
“嗡——”
金书轻轻一震,第二页自动翻开。
新的字迹浮现:
【炼气破筑基,需备三物:】
【一、阴阳合和之地(寒热交汇之处最佳)】
【二、护心定神之药(三品宁神丹以上)】
【三、道源相通者自愿敞开心神(至少不抗拒)】
【注:首次破锁,凶险异常。若对方抗拒,则阴阳冲撞,轻则修为尽废,重则双双重创。慎之,慎之。】
林风看着那三行字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笑了。
这次是真的笑,笑得很平静,甚至有点释然。
“寒热交汇之地……宗门后山,好像有个‘冰火洞’,是地火与寒脉交汇之处。不过那是内门弟子闭关的地方,一天租金十块下品灵石。”
“三品宁神丹……坊市里卖三十块下品灵石一颗。我全部家当,算上那三块还没花的月例,总共四块下品灵石,外加七十二个铜板。”
“至于第三条……”
林风摇摇头,没往下想。
他退出识海,睁开眼。洞外的天光已经透进来了,虽然隔着厚厚的冰层和阵法,但还是能感觉到,天亮了。
他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。然后走到冰洞角落,那里放着一个破旧的储物袋——最廉价的那种,只有半尺见方的空间。他从里面取出那件洗得发白的外门弟子服,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,穿上。

系好腰带,整理衣领,把乱了的头发重新束好。
做完这些,他走到洞口,伸手按在阵法上。灵力输入,阵法光芒流转,洞口的冰门缓缓滑开。
刺眼的天光涌进来。
林风眯了眯眼,迈步走出去。
洞外是青云宗外门区域,一座座洞府依山而建,鳞次栉比。此刻正是清晨,不少弟子已经起床,有的在洞府前练剑,有的匆匆往山下走——去执事堂接任务,或者去讲法堂听课。
山风扑面而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,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米粥香味。
林风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烟火气的空气,然后,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。
掌心的老茧还在,掌纹很乱。
他握了握拳,又松开。
然后迈步,朝着山下走去。
第一步,先活下去。
第二步……
他抬头,望向青云宗深处,那座最高的山峰。峰顶云雾缭绕,隐约可见宫殿的飞檐。那是青云宗内门,是凌清绝所在的地方。
百日。
还有九十九天。
足够了。
他加快脚步,混入下山的人流。晨光洒在他背上,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、单薄的影子。
影子随着他的脚步,一晃,一晃,向着山下延伸。
仿佛要延伸到某个看不见的尽头。
第一章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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