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渊隙
疼。
但疼得不一样了。
最初的疼痛像是烈火燎过骨髓,每一寸骨节都在尖叫。可七十二个时辰之后,姜望已经能分辨出疼痛的纹理——那是薪火重塑骨骼时,旧质剥落、新骨滋生的声音。像冰川开裂,像熔岩凝固,沉闷、钝重,却又带着某种洪荒初辟般的秩序感。
第三日黄昏,老人最后一记骨杖落下时,撞击声变了。
不再是血肉与硬物相触的闷响,而是金石交击的清越之音。
“铮——”
山猪腿骨应声而断。断口平滑,像被无形的利刃整齐切开。杖身余劲未消,擦着姜望的右臂掠过,在他身后的岩壁上留下一道深逾寸许的白痕。
姜望低头,看自己的手臂。
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极淡的暗金色纹路,像细密的蛛网,又像古老的河图。纹路之下,骨骼的轮廓隐隐浮现——不是透过皮肉的模糊影子,而是某种实质的、沉甸甸的“存在感”。仿佛这条手臂里藏着的不是凡骨,而是一截淬炼了千年的青铜古器。
“叩骨境。”老人收回骨杖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第一重,初叩门扉。”
姜望活动手腕。骨节摩擦,发出细碎的、类似玉磬相击的脆响。他试着屈伸五指,能清晰感觉到每一节指骨内部那种致密的、近乎结晶的质地。
“薪火炼骨,分四境九重。”老人盘坐在石灶旁,往陶罐里扔进几块漆黑的木柴,“初境‘叩骨’,分三重:叩门、铸铁、抱玉。你现在勉强算是叩开了门缝,离真正的‘铸铁’还远。”
“铸铁?”
“等你的骨头能硬接炼气后期的飞剑不损分毫,能在岩浆里浸泡半柱香不化,才算摸到铸铁的门槛。”老人拨弄着灶火,火光映着他半张骨脸,明暗不定,“至于‘抱玉’……那需要机缘。青洲三百年,薪火一脉出过的抱玉境,不超过十指之数。”
姜望默然。他抬起右手,对着洞壁轻轻一按。
没有发力,只是将手掌贴上去。
岩壁表面,以他掌心为中心,蛛网般的裂纹无声蔓延。不是震动导致的崩裂,而是岩石的质地被某种无形的“重量”压垮了——仿佛他掌中托着的不是一只手掌,而是一座微型的山岳。
“薪火之力,不在蛮横,在于‘质变’。”老人瞥了一眼岩壁,“叩骨境第一重,骨骼密度会增加到常人的三倍。你的体重、力量、抗击打能力,都会随之攀升。但相应的,气血消耗也会加剧。”
正说着,姜望腹中传来一阵强烈的饥饿感。不是寻常的空虚,而是骨髓深处传来的、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抽干的渴求。
老人扔过来一个皮囊:“喝了。”
囊中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,腥气扑鼻。姜望仰头灌下,液体入喉如火,一路烧进脏腑。薪火骤然亮起,贪婪地吞噬着这股热流,将之转化为滋养骨骼的养分。
“这是‘赤鳞蟒’的血。”老人说,“寻常炼气修士喝一口就得爆体而亡。但你不同——薪火觉醒者,本身就是个无底洞。”
姜望擦去嘴角的血渍。确实,那股灼烧感退去后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,仿佛干涸的土地被暴雨浸透。
“你该动身了。”老人望向洞口。
暮色如墨,正从山谷深处漫上来。洞外的迷雾开始变幻颜色,从灰白转为暗紫——那是“夜瘴”升腾的征兆。黑风山脉的夜晚,永远比白日危险十倍。
姜望站起身。右臂的暗金纹路缓缓隐没,最后只剩手腕处那圈极淡的烙印。他从怀中取出那张“千面骨”,贴在脸上。
筋膜贴合皮肤的触感冰凉而柔韧。几息之后,水洼倒影里的人已经变了模样:脸颊削瘦,颧骨突出,左眼角多了道陈年疤痕。是那种扔进流民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面孔。
“狼嚎谷在西北三十里,要过‘泣血林’和‘断龙脊’。”老人摊开一张皮质地图,上面用某种矿粉勾勒出扭曲的线条,“清道夫的人在谷口布了‘锁灵阵’,但你走这条路——”
骨杖点在地图某处,那里标注着一道极细的裂隙,像大地的伤疤。
“‘渊隙’。”姜望念出旁边的古篆小字。
“上古战场留下的空间裂痕,内部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,且布满空间碎片。”老人说,“危险,但能绕开所有明哨暗卡。从渊隙穿过去,你会直接出现在狼嚎谷腹地。”
“时间流速不同?”
“渊隙一日,外界一炷香。”老人收起地图,“但相对的,里面的危险也远超外界。空间碎片锋利程度堪比元婴剑修的剑气,稍有不慎就会被切成碎片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眼神晦暗:“渊隙里残留着上古战死的怨念,会幻化成‘魇’。它们会窥探你心底最深的恐惧,然后将其具象化。心志不坚者,会永远迷失在幻境里。”
姜望沉默片刻,问:“陈小二他们,还能撑多久?”
“最多再撑一夜。”老人说,“狼嚎谷的‘阴风’每夜子时最盛,能蚀人神魂。他们虽然有我给的‘镇魂符’,但两个伤者,一个断了腿……拖不过明早。”
“那就走渊隙。”
老人盯着他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。那张半人半骨的脸上,笑容显得格外狰狞,却也格外真实。
“小子,你比我想的还疯。”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骨牌,只有指甲盖大小,表面刻着繁复的符文,“这是‘引路符’,进了渊隙捏碎它,会指引你正确的方向。但记住——它只能维持三十息。三十息内走不出去,你就会永远困在那片时空裂隙里。”
姜望接过骨牌。入手温润,像一块被盘磨了百年的老玉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老人又从兽皮囊里取出三样东西。
第一件是一截暗紫色的藤蔓,细如发丝,却沉得像铁。“‘缚龙索’,用深渊魔藤的根须炼成,能捆住筑基初期的修士十息。只能用一次。”
第二件是颗灰白色的珠子,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。“‘蜃珠’,捏碎后会释放大范围幻雾,能干扰修士神识感知。范围三十丈,持续百息。”
第三件,是把匕首。刃身狭长,呈一种诡异的弧度,像是某种大型妖兽的獠牙打磨而成。刀柄缠绕着黑色的兽筋,握上去有种冰凉的刺痛感。
“‘影牙’。”老人将匕首递过来,“刀身掺了‘虚空石’粉末,能在短距离内穿透空间屏障。但它会吞噬使用者的气血——一刀,抽干你三成气血;两刀,你会直接昏迷。”
姜望将三件东西贴身收好。匕首插在腰后,藤蔓缠在左腕,蜃珠藏在袖袋。
“记住,”老人最后说,“渊隙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。你可能觉得自己只走了一炷香,外界已经过去三天。也可能相反。所以——相信引路符,不要相信自己的直觉。”
“明白。”
姜望背起行囊,走到洞口。外面的夜瘴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远处传来不知名妖兽的长嚎,声音凄厉,像是要把夜空撕裂。
他回头,看了老人一眼。
火光中,那张半骨半人的脸笼罩在阴影里,只有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亮着,像两盏永不熄灭的孤灯。
“若天亮前我没回来,”姜望说,“前辈不必等。”
老人没说话,只是摆了摆手。
姜望转身,一步踏进浓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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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瘴粘稠如实质。
每走一步,都像是在胶水里跋涉。雾气里混杂着腐烂、血腥、还有某种甜腻到让人作呕的香气——那是“食魂花”开放时的味道,能诱使生灵靠近,然后吞噬他们的魂魄。
薪火在右臂深处搏动,像一簇微弱的篝火,驱散着周围试图侵染的阴寒。姜望能感觉到,那些雾气在靠近自己三尺范围内时,会被一种无形的“重量”推开。不是斥力,而是他骨骼密度增加后,身体自然散发的、类似于山岳般的沉稳气场。
泣血林到了。
白天这里只是片普通的红枫林,但到了夜晚,树皮会渗出暗红色的汁液,像在哭泣。汁液滴落在地,会腐蚀土壤,形成一个个冒着气泡的血坑。
姜望绕开那些血坑,身形在林间快速穿行。叩骨境带来的不仅是力量,还有对身体的精细掌控。他每一步都踩在落叶最厚的地方,脚掌落地无声,连最警觉的夜枭都没有惊动。
半个时辰后,前方出现一道悬崖。
不是普通的断崖,而是大地被某种巨力生生撕裂后形成的裂口。宽不过三丈,深不见底,两侧岩壁光滑如镜,像是被一柄通天彻地的神剑劈开。
渊隙。
站在裂口边缘向下望,只能看到一片翻涌的灰白色雾气。雾气深处,隐约有流光闪烁,那是空间碎片划过时留下的轨迹。更深处,传来某种低沉的呜咽,像是大地在呻吟。
姜望深吸一口气,纵身跃下。
下坠。
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,然后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。灰雾旋转着包裹上来,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、拉伸、变形。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垂直下落,而是在某个倾斜的、没有方向的通道里滑行。
耳边响起无数声音。有厮杀声,有哀嚎声,有金铁交鸣,有法术爆裂。像是穿越了时光,回到了上古战场最惨烈的时刻。
突然,前方出现一道光。
不是自然光,是空间碎片划过时产生的、刺目的裂痕。姜望下意识侧身,碎片擦着他的左肩掠过,带起一蓬血花。
伤口不深,但诡异的是,血滴没有下落,而是悬浮在空中,然后被周围扭曲的空间撕成更细微的血雾。
这里没有上下左右,没有时间流逝。一切都混乱无序。
姜望从怀中掏出引路符,毫不犹豫地捏碎。
骨牌炸开,化作一蓬细碎的金色光点。光点在空中旋转、汇聚,最后凝成一条纤细的光线,指向某个方向。
他立刻跟上。
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,脚下没有实地,全靠薪火之力在骨骼内部形成的“锚点”来稳定身形。周围的空间碎片越来越多,像无数看不见的刀刃在黑暗中飞舞。
第二道碎片擦过右腿,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第三道从背后袭来,姜望勉强扭身,碎片刺穿肩胛,带出一块碎骨。
血在流。疼痛像潮水般涌来。
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声音。它们开始变化,不再是单纯的战场回响,而是变成了熟悉的人声——
“望儿,莫怨。”
玄宸子的声音,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晚的月色。
“师兄,对不住了。”
苏清露的声音,清冷如冰。
然后是陈小二,是那些死去的外门弟子,是他们临死前的惨叫和咒骂。
幻觉?
不,薪火在疯狂预警。这些声音里掺杂着实质的恶意,像无数根细针,试图钻进他的识海。
姜望咬牙,将心神沉入右臂薪火。暗金色的纹路骤然亮起,从手臂蔓延到全身,在他皮肤表面形成一层极淡的光膜。
声音被隔绝了。
但幻象开始出现。
前方的通道尽头,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殿宇——凌云宗,禁殿。
玄宸子站在法台旁,手里托着那团从他丹田剥离的金色光晕。苏清露站在廊下,月白的道袍纤尘不染。
“回来吧,望儿。”玄宸子微笑,“师尊原谅你了。”
“师兄,把薪火交出来。”苏清露伸出手,掌心凝聚着水蓝色的光华,“那不属于你。”
姜望停下脚步。
他知道这是幻象。渊隙里的“魇”,在窥探他的记忆,然后编织出最致命的陷阱。
但知道是一回事,面对是另一回事。
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,那双曾经充满期许、如今只剩冷漠的眼睛。丹田处的空洞又开始隐隐作痛,那种被抽干一切、沦为废物的绝望感,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。
“假的。”他低声说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右臂薪火骤然炽烈。
暗金色的光华暴涨,像一轮微型的太阳在他体内炸开。光芒所过之处,幻象如冰雪般消融。殿宇、人影、声音,全部碎成齑粉。
前方的通道重新清晰。
但引路符的光线,已经暗淡了一半——时间过去十五息了。
姜望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,继续向前。
剩下的路更艰难。
空间碎片密集得像暴雨,他不得不拔出影牙匕首,用那掺了虚空石的刀刃去格挡。每一次碰撞,匕首都会吞噬他一部分气血。第三刀时,他已经开始头晕目眩。
二十息。
前方出现亮光。不是空间碎片的光,而是真实的、属于外界的月光。
出口!
但就在出口前,最后一道屏障横亘在那里——

那是一个人。
或者说,一具骸骨。
盘膝坐在虚空之中,身上还穿着残破的甲胄,头颅低垂,双手拄着一柄断裂的长枪。骸骨表面覆盖着一层玉质的光泽,在灰雾中莹莹发亮。
抱玉境。
而且是陨落了不知多少年的、上古时期的抱玉境骨修!
骸骨缓缓抬起头。空洞的眼眶里,燃起两簇幽蓝色的魂火。
“后来者……”沙哑的声音直接在姜望识海中响起,“留下……薪火……或留下……性命……”
不是魇。
是真正的、陨落后执念不散的骸骨守卫!
姜望心脏狂跳。引路符的光线只剩下最后五息,而眼前这具骸骨散发出的威压,比玄宸子还要恐怖!
没有时间犹豫。
他左手一扬,蜃珠炸开。
灰白色的幻雾瞬间充斥整个通道,遮蔽了视线。与此同时,右臂薪火催动到极致,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,朝着出口激射而去!
骸骨抬手。
断枪横扫。
没有风声,没有光华。但姜望感觉到,周围的空间在那一枪之下开始坍缩、凝固。像是掉进了琥珀里的虫子,连思维都变得迟缓。
要死在这里了?
不。
右臂薪火深处,某种更古老、更蛮荒的东西,在生死危机下苏醒了。
姜望听到了一声叹息。
不是他自己的,也不是那具骸骨的。而是来自薪火深处,来自那块灰骨头最核心的地方。像是某个沉睡万古的存在,在梦中翻了个身。
然后,他的右臂自己动了。
不是他在操控,是手臂里的骨头,遵循着某种本能的记忆,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——
握拳,前推。
没有光华,没有声势。
但那一拳推出去时,坍缩的空间停滞了。断枪的轨迹被某种无形的“重量”生生压弯,枪尖擦着姜望的耳畔掠过,刺进了侧方的岩壁。
骸骨眼眶中的魂火剧烈跳动。
“这是……王的气息……”
它喃喃着,拄着枪,缓缓后退。那身玉质骸骨表面,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纹。
姜望来不及细想,趁着这个空隙,纵身跃出通道!
月光洒在脸上。
清新的、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。他重重摔在地上,连续翻滚了十几圈才停下。
抬头,天空繁星如织。
他出来了。
从渊隙里出来了。
右臂传来钻心的疼痛。低头一看,手腕处那块灰骨头上,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。裂痕深处,隐约能看到一点暗金色的液体在流动,像是……骨髓?
薪火的气息衰弱了一大截,但并没有熄灭。反而在衰弱之后,有种更凝实、更内敛的感觉,像是被捶打过的精铁。
姜望挣扎着爬起来,检查伤势。
左肩、右腿、后背,三处伤口深可见骨,血还在流。但他能感觉到,薪火正在引导气血修复伤口,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。
更重要的是,经过刚才与骸骨守卫的对峙,他体内骨骼的质地似乎又提升了一层。现在握拳时,能清晰感觉到每一块掌骨之间那种严丝合缝的嵌合感,像是精密的机关零件。
叩骨境第一重,稳固了。
甚至隐隐摸到了第二重“铸铁”的门槛。
但此刻他没时间细想。引路符的最后一点余光,指向西北方向——
狼嚎谷,就在三里之外。
而天空中的月亮,已经爬到了中天。
子时将至。
阴风将起。
姜望撕下衣摆,草草包扎伤口。然后从怀中掏出那张皮质地图,确认方位。
地图上,狼嚎谷被标注成一个狰狞的狼头形状。谷口处,有三个鲜红的标记:锁灵阵。
清道夫的人,应该就守在那里。
他收起地图,从腰间拔出影牙匕首。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,刀柄缠绕的兽筋传来刺痛感,像是在渴求鲜血。
该进去了。
去救那个在他坠入深渊时,曾递给他一根绳索的人。
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。
哪怕要再一次,碎骨前行。
姜望深吸一口气,朝着狼嚎谷的方向,迈出了脚步。
身影很快没入夜色。
而在他身后的渊隙入口,那具抱玉境的骸骨缓缓站起身。它望着姜望消失的方向,眼眶中的魂火明灭不定。
“王选之人……”它低声呢喃,声音里带着万古的沧桑,“这一次……能成功吗?”
没有回答。
只有夜风吹过裂谷,发出呜咽般的回响。
像是远古战场最后的叹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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