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渐渐西斜,汴京城的喧嚣却未减半分。林府门前的榆林巷里,车马轿舆排出了半里地去。朱漆大门洞开,门楣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晃,透着一股子烈火烹油的喜气。
崇礼堂内,丝竹之声未歇,换过一盏茶后,酒席正式摆开。
王氏坐在主位,脸上虽有些疲态,但眼角眉梢全是笑意。她端起手中的纯银酒盏,对着左首第一桌的枢密院张夫人笑道:“夫人,这酒是自家庄子上酿的‘透瓶香’,虽比不得宫里的御酒,但也埋了十年了,今日为了清晏这丫头,特意起出来的,您尝尝。”
张夫人抿了一口,赞道:“好酒!林夫人这持家的本事,汴京城谁人不知?这酒醇厚绵长,正如林府的家风,源远流长啊。”
“夫人谬赞了。”王氏笑得合不拢嘴,“清晏,还不快给张夫人斟酒。”
刚行完礼换了常服的林清晏,一身鹅黄色的罗裙,更显娇俏。她依言上前,手腕上那对碧绿的翡翠镯子在灯火下流光溢彩。
正厅里觥筹交错,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了屋顶。
然而,就在这仅一墙之隔的西角门外,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一阵嘶哑的马鸣声打破了巷尾的宁静。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骠马喷着粗气,停在了林府不起眼的西侧门前。马蹄子上裹着的布条早已磨烂,露出渗血的蹄铁。
马上的人,身形魁梧,却像是个从土里刨出来的泥人。
林修武翻身下马,脚下一软,差点跪倒在地。他扶住马鞍,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里混着汴京城特有的脂粉味和油烟味,呛得他喉咙发痒。
他抬起头,看着那扇紧闭的黑漆侧门。这是林府下人和货物进出的通道,也是庶出子女平日里走的门。
“开门。”林修武的声音沙哑,像是两块粗砂纸在摩擦。
侧门里头静悄悄的,没人应声。
林修武皱了皱眉,抬起手,用力拍了拍门环。铁环撞击木门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。
“谁啊?大喜的日子,敲什么敲?奔丧呢?”门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,紧接着,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一条缝。
一个尖嘴猴腮的门房探出半个脑袋,上下打量了一眼林修武。
林修武身上的鸳鸯战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红色,变成了黑褐色,上面还挂着干涸的泥浆和暗红色的血渍。头上的范阳笠缺了一角,一脸的胡茬子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。
“去去去!哪里来的叫花子?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!”门房厌恶地挥了挥手,“今儿府里办喜事,没剩饭给你,去别处讨吧!”
说着,就要关门。
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卡住了门缝。
“是我。”林修武盯着那门房,“赖二,你不认得我了?”
门房赖二一愣,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,仔细瞅了瞅,脸色突然一变,像是见了鬼一样:“二……二公子?您……您没死?”
“让你失望了。”林修武手上一用力,硬生生将门推开,大步跨了进去,“我活着回来了。”
赖二被推得踉跄了几步,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身子却依然挡在路中间:“哎哟,二公子这话说得,小的哪敢盼着您死啊!只是……只是这也太突然了。您看您这一身……这……”
“我爹呢?”林修武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,牵着马就要往里走,“我去见父亲。”
“哎哎哎!二公子使不得!”赖二张开双臂拦住去路,声音拔高了几度,“今日大姐儿及笄,正厅里坐的全是贵人!老爷和大娘子正陪客呢!您这一身血腥气的,若是冲撞了贵人,坏了府里的风水,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!”
林修武停下脚步,低头看了看自己。这身甲胄,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穿的,上面的血有西夏人的,也有同袍兄弟的。在西北,这是荣耀;在汴京,这是晦气。
“我不进正厅。”林修武冷冷道,“我在院子里给父亲磕个头就走。”
“那也不行!”赖二寸步不让,他仗着是大娘子王氏的人,平日里就没把这个庶出的二公子放在眼里,如今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,“大娘子吩咐了,今日必须吉吉利利的。二公子,您还是先去马房歇着吧,等客人们散了,小的自会去通报。”
“马房?”林修武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,“我是林家的儿子,回家却要住马房?”
“二公子,您别为难小的啊。您看看您现在这样,跟那流民有什么分别?若是让外人看见了,还以为咱们林府虐待庶子呢,这名声传出去多难听?”赖二撇着嘴,一脸的嫌弃。
林修武的手猛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。那是把断刀,刀鞘已经裂了,露出一截寒光闪闪的刃口。
赖二吓得往后一缩,色厉内荏地喊道:“怎么?二公子还要在家里动刀子不成?这可是天子脚下!”
“哥!”
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一触即发的对峙。
西角门的夹道尽头,林清素提着裙摆,快步跑了过来。她跑得有些急,发髻微乱,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一个食盒,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哥!真的是你!”林清素冲到林修武面前,看着那个满身尘土、瘦得脱了形的兄长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她顾不得脏,一把抓住了林修武满是泥垢的手臂,“你回来了……你终于回来了……”
林修武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,握着刀柄的手松开,反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,声音有些发颤:“素儿,别哭。哥没事。”
赖二见三小姐来了,气焰稍微收敛了一些,但还是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三小姐,您来得正好。您劝劝二公子,这前头正热闹着呢,他这一身要是闯过去,老爷的面子还要不要了?”
林清素转过头,原本满是泪水的眼睛瞬间变得凌厉,死死盯着赖二:“赖二,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敢拦主子的路?哥哥是朝廷的从九品武官,是有功名在身的人!他回自己的家,还需要你一个看门的奴才点头?”
“我……”赖二被林清素这一顿抢白噎住了,“我也是为了府里好……”
“为了府里好?”林清素冷笑一声,“哥哥在边关九死一生,是为了保家卫国,也是为了保林府的平安!没有他们在前线流血,你们能在这儿安安稳稳地吃酒喝肉?如今功臣归家,你却让他去睡马房?这事儿若是传出去,被人戳脊梁骨骂的不是哥哥,是咱们林府忘恩负义、不知廉耻!”
这一番话骂得极重,赖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却不敢回嘴。
“让开!”林清素厉声喝道。
赖二缩了缩脖子,不情不愿地退到了一边。
林清素拉着林修武的手,语气瞬间软了下来:“哥,咱们不理他。我们进去。”
林修武看着妹妹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两年不见,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哭的小丫头,如今竟也有了这样的锋芒。
“好。”林修武点点头,将马缰绳扔给那个已经被吓傻的小厮,跟着林清素走进了侧门。
穿过夹道,便是一处偏僻的小院,那是林修武出征前住的地方。院子里杂草丛生,显然许久没人打理了。
林修武看着这萧瑟的景象,苦笑了一声:“看来这个家,确实没几个人盼着我回来。”
“姨娘日日都在佛前念经,盼着你呢。”林清素一边说着,一边示意丫鬟打开食盒,“哥,这是我刚才在偏厅截下来的一碗热汤,虽不是什么珍馐,但胜在暖胃。你这一路必定没吃好,先垫垫。”
丫鬟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,上面还撒着碧绿的葱花。
林修武接过碗,顾不得烫,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。热汤顺着喉咙滑进胃里,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两年的寒气。
“好喝。”林修武抹了一把嘴,眼眶微红。
“哥,你先在这儿歇会儿,换身衣裳。”林清素看着兄长那件破烂的战袄,心疼得直掉泪,“我去正厅找父亲。不管大娘子怎么拦,父亲总得见你一面。”
“不用。”林修武拦住了她,“我这副样子,确实不宜见客。我就在这儿等着。你去告诉父亲一声,就说修武回来了,给父亲磕头。”
林清素咬了咬嘴唇,知道哥哥的脾气。他越是受了委屈,越是不肯低头求人。
“好,那我去通报。”林清素深吸一口气,转身往正厅方向走去,“哥,你等着。”
……
正厅内,酒过三巡,气氛正热烈。
林正堂喝得红光满面,正拉着苏文渊的手,对着众人炫耀:“文渊啊,如今在御史台做得风生水起,那篇《论茶法疏》,连蔡相公都夸赞有加。咱们林家以后,还得指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啊。”
苏文渊谦逊地笑着,举杯道:“岳父大人过奖了,小婿能有今日,全靠岳父大人的提携。”
就在这时,一个青衣小厮悄悄溜着墙根走了进来,凑到林正堂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林正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,原本举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。
“到了?”林正堂压低声音问。
“回老爷,在西院歇着呢。”小厮低声道,“三小姐给送了汤水,只是二公子那身行头……实在有些……”
林正堂眉头皱了起来,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。
如果是往常,儿子死里逃生归来,做父亲的自然该高兴。可偏偏是今天,偏偏是在这么多贵客面前。一个庶子,一身乞丐装束,若是带进来,不仅会让王氏难堪,更会让他在同僚面前丢份。大家都是体面人,谁愿意看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?
“让他先待着。”林正堂沉声吩咐道,“去,让下人给他烧桶水,让他把自己洗剥干净了。这一身的晦气,别带进正厅来。告诉他,等客人都散了,晚上再去书房见我。”
小厮愣了一下:“老爷,二公子说想来给您磕个头……”
“磕什么头!”林正堂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,“心里有孝道就行了,非要这个时候来添乱吗?没看见张大人和李大人都在兴头上?去,把后门看紧了,别让他乱跑,尤其是别让他撞见文渊和清晏,免得吓着清晏。”
小厮不敢多言,连忙应了一声,退了下去。
这一切,都被坐在不远处的王氏看在眼里。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。老爷果然还是那个老爷,面子永远比里子重要。
而站在屏风后面的林清素,将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。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心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凉。
她没有再进去,而是转身,默默地退了出去。
……
西院,冷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转。
林修武坐在石阶上,手里握着那把断刀,正在用一块破布细细地擦拭。
那小厮跑了回来,站在院门口,有些尴尬地传达了林正堂的话:“二公子,老爷说……说让您先洗漱。前头客人多,老爷一时走不开,让您晚上再去书房。”
林修武的手顿了一下,随即继续擦拭着刀身,头也没抬:“知道了。”
“还……还有,”小厮吞吞吐吐地说道,“老爷说,让您别到处乱走,免得冲撞了贵人。”
“冲撞?”林修武突然笑了,那笑声短促而干涩,“我是这林府的洪水猛兽吗?”
小厮吓得不敢接话,放下两桶冷水,逃也似的跑了。
林修武站起身,走到那两桶水前。那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水,在这个初春的季节,冰冷刺骨。
他解开早已板结成块的战袄,一层层剥下那些带着血腥味的衣物。伤口虽然结了痂,但被衣物这一撕扯,又渗出了血丝。
他没有叫热水,直接提起木桶,将那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。
“哗啦——”
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,激得他浑身肌肉紧绷,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。
但他却觉得痛快。
这林府的富贵温柔乡,比这井水还要冷。既然父亲觉得他脏,那他就洗干净。洗掉西北的沙,洗掉杀人的血,也洗掉心里那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。
“哥!”
林清素抱着一包衣物冲进院子,正好看见这一幕,惊呼出声。
她跑过去,看着赤着上身、浑身湿透的林修武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:“你这是做什么?这是在作贱自己啊!这水这么凉,你会生病的!”
此时的林修武,身上纵横交错着七八道伤疤,尤其是胸口那一处箭伤,新肉刚刚长好,粉红色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。
林修武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,看着妹妹哭红的眼睛,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:“没事,西北的雪我都睡过,这点水算什么。素儿,帮我擦背。”
林清素咬着牙,忍住哭声,拿起布巾,走到哥哥身后。
那宽阔的背脊上,除了刀伤,还有几道陈年的鞭痕。那是小时候,因为他不肯背书非要练武,被林正堂用家法打的。
林清素的手颤抖着,轻轻擦拭着那些伤痕。
“哥,”林清素的声音哽咽,“父亲他不让你进去,是不是?”
“嗯。”林修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他说我晦气。”
“他怎么能这样……”林清素心痛如绞,“你是他的亲儿子啊!你在外面拼命,他却在这里嫌你脏!”
“素儿,记住了。”林修武转过身,抓住林清素的手腕,眼神如铁一般坚硬,“在这个家里,只有有用的人,才配当儿子。大哥能科举,能光宗耀祖,所以他是宝。大姐能联姻,能帮衬仕途,所以她是娇客。而我……”
他低下头,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:“我只是个只会杀人的粗鄙武夫。在太平盛世,武夫就是看家护院的狗。只有在乱世,狗才能变成狼。”
“哥,你别这么说……”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林修武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,“我在西北这两年,见识过什么叫真正的世道。那里的百姓为了一个馒头能杀人,那里的将领为了虚报战功敢杀良。这汴京城的繁华,不过是建在沙堆上的蜃楼。素儿,这世道快变了。”

林清素怔怔地看着哥哥,她听不懂什么世道变不变,但她能感觉到,哥哥变了。那个曾经只会憨笑、替她挨打的二哥死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头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孤狼。
“我给你带了东西。”林修武转身从那堆破烂的衣物里,摸出一个布包。
他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匕首。刀鞘是用最劣质的牛皮做的,但刀柄上却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玛瑙。
“这是从一个西夏百夫长身上缴获的。”林修武将匕首塞进林清素手里,“这把刀很快,能削铁如泥。你留着防身。”
林清素握着那把带着体温的匕首,只觉得沉甸甸的:“哥,这太贵重了……”
“拿着。”林修武按住她的手,“在这宅子里,人心比刀子还毒。你要学会藏拙,也要学会亮刃。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,你就告诉哥。哥虽然官小,但这双手,敢杀人。”
正说着,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喧闹的声音。
“好!好诗!”
“苏御史这首《咏海棠》,真是压倒元白啊!”
“林兄,你有此佳婿,夫复何求啊!”
欢呼声、恭维声、丝竹声,像潮水一样涌过来,淹没了这个破败冷清的小院。
林修武抬起头,望向那灯火通明的方向,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。
“听听,多热闹。”林修武一边穿着林清素带来的干净衣裳,一边淡淡道,“那是他们的热闹。素儿,咱们不稀罕。”
林清素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,指节发白。她抬起头,看着哥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嗯,咱们不稀罕。”
夜色渐深,寒风乍起。林府的灯火在风中摇曳,将这对庶出兄妹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。
而在那金碧辉煌的正厅里,林正堂正举着酒杯,满面春风地接受着众人的敬酒,早已将那个在冷风中洗澡的儿子,忘到了九霄云外。
这便是林府。
一边是烈火烹油的盛世繁华,一边是冰冷刺骨的现实人心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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