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家门不过十米,叶辰就停住了脚步。
不是犹豫,而是身体在抗拒。
十五岁的双腿,三十三岁的灵魂,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正拖着他往熟悉的方向走——穿过第三栋红砖楼,左拐,沿着围墙走五十米,就是机械厂子弟中学的后门。那条路他走了三年,闭着眼都能摸到墙上第七块砖的裂缝。
但今天,叶辰转向了另一条路。
前门。
他要走前门。要看清这条路上的一切细节,要确认这真的不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。
七点四十五分的家属院,像一台刚刚启动的老机器。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们推着自行车往外涌,车把上挂着铝制饭盒,叮当作响。女人们站在楼道口互相递着菜篮子,讨论早市的青菜又涨了五分钱。几个和叶辰同龄的孩子背着军绿色书包狂奔,校服袖子胡乱卷到手肘。
“叶辰!这边!”一个圆脸男孩在不远处挥手,是周强。
叶辰的记忆库自动调出资料:周强,发小,父亲是厂里电工。前世轨迹——初中毕业后混社会,三十岁因打架斗殴入狱,出狱后开摩的为生,2020年醉酒掉进江里,尸体三天后才被发现。
而现在,十五岁的周强正咧着嘴笑,露出一颗刚补过的门牙。
“发什么呆啊!”周强跑过来,一把搂住叶辰肩膀,“昨天借你的《倚天屠龙记》第三册看完了没?张无忌到底选赵敏还是周芷若?”
叶辰僵硬了一瞬。金庸的小说,他上一次看是在大学图书馆,为了逃避现实世界。而现在,这本被翻得卷边的盗版书正躺在他书包里。
“还没看完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快点!”周强松开手,从兜里摸出个塑料袋,里面是两个包子,“我妈蒸的,白菜粉条馅,分你一个?”
包子还冒着热气,塑料袋内壁凝着水珠。
叶辰接过来,咬了一口。面粉的甜香,白菜的清脆,粉条的滑腻,还有一点猪油的醇厚。味蕾像被唤醒的火山,疯狂传递着信号。
真的。
一切都是真的。
“你怎么了?”周强盯着他,“眼睛红的,昨晚熬夜看小说了?”
“...算是吧。”
两人并肩往前走。穿过家属院大门时,叶辰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红色标语:“团结拼搏,振兴机械厂”。标语下面,挂着“安全生产月”的横幅,红底黄字,已经被晒得有些褪色。
就是这条横幅。
前世,父亲出事后,母亲曾指着这条横幅哭骂:“安全生产月!安个屁的全!”
“叶辰,”周强突然压低声音,“听说没?厂里下个月要搞技术比武,一等奖奖金五百!”
叶辰脚步一顿。
记忆碎片轰然拼凑——父亲就是在技术比武的练习中出的事。不是正式比赛,是赛前自己加练,为了那五百块钱奖金。他想给小雨买架电子琴,少年宫老师说小雨有天赋。
“什么时候?”叶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。
“下个月吧,具体不知道。”周强咬了口包子,“我爸说好多老师傅都报名了,你爸肯定也报吧?他可是咱厂技术标兵。”
叶辰没回答。
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排厂房上。红星机械厂的主车间,灰色外墙,窗户又高又小,像一只趴伏的巨兽。父亲就在那里工作,操作那台编号C-7的老式冲床。
那台机器会在七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,夹具突然松脱,六十吨的冲压头落下时,父亲正伸手调整工件位置——
“叶辰!”周强推了他一把,“你真没事吧?脸白得跟纸似的。”
“没事。”叶辰深吸一口气,“走吧,要迟到了。”
机械厂子弟中学的前门,比他记忆中破旧得多。
铁门上的油漆斑驳脱落,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校牌。值日生站在门口检查红领巾和校徽,几个没戴的学生正被罚站。操场是煤渣铺的,几个男生在抢一个脱了皮的篮球。教学楼三层,每层走廊外墙上都刷着大字:“教育要面向现代化,面向世界,面向未来”。
邓小平的题词。1993年,这句话贴满了中国每一所学校。
叶辰踏进校门。
喧闹声扑面而来。打闹声,背诵课文声,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。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,有汗水味,有不知道哪个教室飘来的油墨味——那是老师在刻蜡纸印试卷。
“叶辰!”
又一个声音,从左边传来。
叶辰转头,看见梧桐树下站着的女孩。白色短袖衬衫,蓝色背带裙,马尾辫扎得高高的,额前有几缕碎发。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,斑斑点点。
林薇薇。
记忆像开闸的洪水。
青梅竹马,邻居,同桌。前世,她家在1996年搬去省城,断了联系。后来听说她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,进了外交部,嫁了个外交官,常驻国外。2018年同学会上见过一次,优雅得体,和他这个落魄的“创业失败者”隔着整个宇宙的距离。
而现在,十四岁的林薇薇正皱着眉头看他。
“你校徽呢?”她走过来,手指戳了戳他空荡荡的左胸,“老班说了,今天升旗仪式,必须戴。”
叶辰下意识摸口袋。没有。
“给你。”林薇薇从自己书包侧袋掏出个备用的,别针有点锈了,“放学还我。”
她的手指碰到他胸口,隔着薄薄的校服。
叶辰往后退了半步。
“怎么了?”林薇薇疑惑,“你今早上怪怪的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叶辰别好校徽,“谢谢。”
“对了,”林薇薇从书包里抽出个笔记本,“昨天数学作业最后一题你做了吗?我怎么算都不对...”
她翻开笔记本,娟秀的字迹,用红笔圈出的那道几何证明题。
叶辰看着那道题。初中几何,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。对于经历过高等数学、线性代数、甚至差点去考研的他来说,简单得像一加一等于二。
但他不能直接写。
“这里,”叶辰指着图形,“做一条辅助线,连接这两个点。”
“为什么?”林薇薇凑过来看,马尾辫扫过叶辰的手臂。
洗发水的味道。海鸥牌,柠檬味的。前世母亲也用这个牌子,因为便宜。
“因为这样就能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,”叶辰拿起笔,在图上轻轻画了一道,“然后利用对角线互相平分的性质...”
他讲解着,声音平静,思路清晰。林薇薇的眼睛慢慢睁大。
“原来是这样!”她抢过笔,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,“叶辰,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?”
叶辰没回答。
上课铃响了。
第一节课是语文,讲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。老师是个中年女人,声音抑扬顿挫。叶辰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着窗外操场上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。
1993年。香港还有四年才回归。中国还没加入WTO。互联网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名词。父亲还在,母亲还健康,小雨还天真。
而他,还有十四天。
“叶辰!”语文老师突然点名,“你来读下一段。”
叶辰站起来,拿起课本。翻开的那页,《背影》里父亲爬月台买橘子的段落。
他开口朗读。十五岁的嗓音,还没完全变声,但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。
“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,穿着黑布大马褂,深青布棉袍,蹒跚地走到铁道边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难...”
读着读着,声音开始发颤。
他想起父亲。想起前世父亲失去右手后,用左手笨拙地学习吃饭、写字的样子。想起父亲喝醉后哭着说“爸没用了”的样子。想起最后在养老院里,父亲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,却还抓着他的手问“小雨放学没”的样子。
“...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,再找不着了,我便进来坐下,我的眼泪又来了。”
教室里一片安静。
语文老师惊讶地看着他:“读得很好...很有感情。坐下吧。”
叶辰坐下,低头盯着课本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他用力眨了眨眼。
不能哭。
现在不是哭的时候。
课间十分钟,男生们挤在走廊上拍画片。那种印着水浒英雄的圆形卡牌,拍翻过来就算赢。周强正在大杀四方,手里已经攥了一叠战利品。
“叶辰,来一把?”周强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卡。
叶辰摇摇头,靠在栏杆上。他的目光越过操场,看向远处的厂区。
就在这时,一阵风吹过。
操场边的宣传栏里,一张刚贴上去的红纸被吹起一角,哗啦作响。叶辰的视线无意中扫过——
“红星机械厂第七届安全生产月技术比武通知”
他的呼吸停了。
推开围观的同学,叶辰几步冲到宣传栏前。
红纸黑字,毛笔书写,盖着厂工会的大红章。
比赛时间:1993年8月5日-8月7日
报名截止:7月15日
比赛项目:车工组、钳工组、冲压组...
冲压组比赛设备:C-7型冲床(厂技术科统一维护)
一等奖奖金:五百元整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“各车间可组织赛前练习,请严格遵守操作规程,确保安全生产。”
C-7型冲床。
就是那台。
叶辰的手指按在玻璃上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全身。
“哟,叶辰你也想让你爸参加啊?”旁边一个男生凑过来,“听说冲压组竞争最激烈,你爸要是拿了五百块,你得请客啊!”
周围几个男生起哄。
叶辰没理会。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。
今天是7月5日。报名截止还有十天。父亲一定会报名,为了五百块,为了小雨的电子琴。
比赛在8月5日,但事故发生在7月18日,是父亲自己加练。
也就是说,从今天算起,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事故,还有——
“十三天。”他低声说。
“什么十三天?”周强凑过来。
叶辰转过身,看着周强,看着周围这些还不知命运为何物的少年。阳光刺眼,他眯起眼睛。
“周强,”他说,“如果你知道一件坏事要发生,你会怎么做?”
“啊?”周强挠头,“阻止啊!废话!”
“如果没人相信你呢?”
“那...”周强想了想,“那就自己想办法呗!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吧?”
自己想办法。
叶辰点点头。
上课铃又响了。这节是物理课。
物理老师是个秃顶的老头,姓王,脾气古怪但课讲得好。今天讲的是“力与机械”,黑板上画着杠杆原理示意图。
叶辰盯着那个简笔画般的杠杆,脑子里想的却是冲床的结构。
C-7型,六十吨机械冲床,八十年代初期产品,靠飞轮储能,离合器控制冲压。夹具是手动旋紧的,磨损超过0.5毫米就容易松脱。前世事故报告里写:“夹具螺杆螺纹磨损,未及时更换。”
“同学们,”王老师敲敲黑板,“这就是杠杆原理——给我一个支点,我能撬动地球。但在现实生活中,我们要注意的是...”
叶辰举起了手。
全班安静下来。物理课上叶辰很少主动发言。
“叶辰同学,有什么问题?”王老师推了推眼镜。
叶辰站起来:“老师,如果一台机器的关键部件磨损了,但为了省钱或者省时间不更换,会发生什么?”
王老师愣了一下:“这个...要看具体情况。如果是承重部件,可能会发生断裂;如果是传动部件,可能会失效;如果是紧固部件,可能会松动脱落。”
“松动脱落之后呢?”
“那就要看部件的重要性了。”王老师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画了个简图,“比如这个螺栓,如果它松了,它固定的这块板就会移位,然后...”
粉笔“啪”地折断。
王老师看着断掉的粉笔,又看看叶辰:“你是想问安全生产的问题?”
叶辰点头:“我们厂里正在搞安全生产月。我在想,如果明知设备有隐患,还继续使用,算不算违规?”
“当然算!”王老师声音提高,“而且是严重违规!安全生产不是口号,是要落实到每个细节的!你们以后如果进厂工作,一定要记住...”
他滔滔不绝讲起了安全生产的重要性。
同学们听得昏昏欲睡。
只有叶辰,眼睛越来越亮。
下课前五分钟,王老师布置课堂作业。趁着教室里嘈杂,叶辰撕下一张作业纸,飞快写了一行字,折成纸条。
放学铃声一响,他第一个冲出教室。
不是回家,而是往教师办公室跑。
“报告!”
物理教研组的门开着,王老师正在收拾教案。
“叶辰?”王老师抬头,“有事?”
叶辰走进去,关上门。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。
“王老师,”他把那张折好的纸条放在桌上,“您能看看这个吗?”

王老师疑惑地打开纸条。
上面画着一个简单的冲床夹具示意图,标注了关键尺寸和可能的磨损点。旁边写着一行字:“C-7冲床夹具螺杆,建议检查螺纹磨损是否超过0.5mm,建议增加防松垫片。”
“这是...”王老师抬头,眼神锐利,“你从哪儿看来的?”
“我...”叶辰顿了顿,“我做梦梦见的。”
“做梦?”
“嗯。”叶辰迎上老师的目光,“我梦见我爸操作的那台冲床出事了,夹具松了,冲压头掉下来...然后我查了一些书,觉得可能是这个原因。”
半真半假。梦是真的,查书是假的——那些知识来自前世的调查报告。
王老师盯着他看了很久。
“叶辰,”他缓缓开口,“你是担心你父亲?”
“是。”叶辰没有否认,“我爸报名了下个月的技术比武,要用那台机器练习。老师,如果真的有隐患...”
王老师站起来,走到窗边,背对着他。
窗外,放学的人潮正涌出校门。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。
“叶辰,”王老师没有回头,“你父亲是叶建国吧?厂里的技术标兵,我认识。他是个认真负责的人。”
“正因为认真,他才会加练。”叶辰说,“也正因为认真,他不会主动要求检查设备——他相信厂里的维护。”
王老师转过身,眼神复杂。
“你知道你给我的这个建议,如果我去跟厂里说,会怎么样吗?”他问。
叶辰沉默。
“他们会说,一个初中生懂什么?”王老师苦笑,“会说我们老师瞎操心,甚至会说你想阻挠你爸拿奖金。”
“那就不说。”叶辰抬起头,“老师,您能教我一个办法吗?一个能让我爸自己发现隐患的办法?”
王老师愣住了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。瘦削,校服空荡荡的,但眼睛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东西——焦虑,坚定,还有一丝绝望。
“你...”王老师坐回椅子上,“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会出事?”
“因为我梦见了很多次。”叶辰说,“每一次,都是7月18日下午三点多。”
精确到日期和时刻。
王老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。
“叶辰,”他最终说,“我明天要去厂里办点事,会路过车间。我可以‘顺便’看看那台C-7。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如果检查了,设备没问题,”王老师盯着他,“你就把心思放回学习上,别再胡思乱想。行吗?”
叶辰点头:“行。”
但他心里知道,一定有问题。
前世的事故报告他记得每一个字。
离开办公室时,走廊已经空了。夕阳把墙壁染成橘红色,叶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他走下楼梯,走出教学楼,穿过空荡荡的操场。
校门口,林薇薇还在等。
“你怎么这么慢?”她推着自行车过来,“王老师留你了?”
“嗯,问了几道题。”叶辰随口应道,“你怎么还没走?”
“等你啊。”林薇薇很自然地说,“你不是要还我校徽吗?”
叶辰从胸口摘下那个锈了的别针,递过去。
林薇薇接过,却没放进口袋,而是拿在手里把玩着。
“叶辰,”她突然说,“你下午真的怪怪的。”
“有吗?”
“有。”林薇薇停下脚步,看着他,“你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了。好像...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。”
叶辰心里一紧。
“还有,”林薇薇继续说,“你今天讲题的方式,跟以前完全不一样。条理特别清楚,像...像老师一样。”
沉默。
只有自行车轮转动的声音。
“林薇薇,”叶辰开口,“如果你知道一件坏事要发生,你会告诉大人吗?”
“当然啊。”
“如果大人不信呢?”
“那就想办法让他们信啊。”林薇薇理所当然地说,“找证据,讲道理,一遍不行就两遍。”
“如果时间不够呢?”叶辰问,“如果那件坏事,十几天后就要发生?”
林薇薇愣住了。
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,交叠在一起。
“叶辰,”她轻声问,“你是不是...遇到什么事了?”
叶辰看着她。十四岁的林薇薇,眼睛里还只有单纯的关切。没有后来外交官的世故,没有同学会上的疏离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最终说,“就是做了个噩梦。”
“噩梦而已,别多想。”林薇薇笑了,“我妈说,梦都是反的。”
是啊,梦都是反的。
叶辰也希望如此。
希望前世的苦难只是一场噩梦,希望现在才是真实。
但那些记忆太清晰了。父亲残缺的手,母亲化疗掉光的头发,小雨眼里的恐惧,还有自己深夜一遍遍计算手术费的绝望。
那不是梦。
那是他真切活过的人生。
“我到了。”在家属院岔路口,林薇薇停下来,“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叶辰看着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另一栋楼,然后转身,朝着自己家方向走。
快到家门口时,他绕了个弯,先去了父亲工作的车间方向。
车间已经下班了,铁门紧闭。但旁边的窗户还开着,有工人在里面做清扫。
叶辰躲在围墙后,探出头。
他能看见那台C-7冲床的轮廓,在车间最靠里的位置。灰色的机身,红色的操作按钮,还有那个巨大的飞轮。
就是它。
十三天后,它会夺走父亲的右手。
不。
叶辰握紧拳头。
不会的。
这一次,绝对不会。
他转身往回走,脚步越来越快。
走到自家楼下时,听见三楼传来炒菜声和电视声——是新闻联播的前奏。空气里有油烟味,有邻居家炖肉的香味。
平凡的人间烟火。
叶辰抬头,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。
窗户里,母亲的身影在厨房忙碌。小雨应该在看动画片。父亲还没回来——今天白班,四点半下班,但通常会晚走一会儿,收拾工具。
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。
但这一次,会不一样。
叶辰深吸一口气,走上楼梯。
他的手伸进口袋,摸到那个硬皮笔记本。下午课间,他已经把更多细节记了下来:C-7冲床的具体位置,夹具的型号,可能的磨损点,还有7月18日下午三点二十分这个精确的时间。
还有十三天。
他要做的事很多。
第一步,明天等王老师的消息。
第二步,如果厂里不处理,他就自己来。
哪怕要半夜溜进车间,哪怕要冒着被当成小偷的风险,他也要在那台机器上做点手脚——不是破坏,是制造一个“合理的故障”,让父亲在7月18日那天无法使用它。
至于方法...
叶辰想起物理课上的杠杆原理。
想起王老师折断的粉笔。
想起那句“给我一个支点,我能撬动地球”。
也许他不需要撬动地球。
只需要撬动一个小小的夹具螺杆。
走到家门口,叶辰掏出钥匙。
钥匙插进锁孔时,他听见屋里传来小雨的笑声,还有母亲在说:“别闹了,等你爸回来就开饭。”
温暖的声音。
叶辰转动钥匙,推开门。
灯光倾泻而出。
“哥!你回来啦!”小雨扑过来,“妈做了红烧肉!”
陈秀芳从厨房探头:“洗洗手,准备吃饭。你爸也该回来了。”
叶辰放下书包,走到水池边。
水龙头流出清凉的自来水,他用力搓了搓脸。
抬起头时,镜子里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。
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。
“小雨,”他擦干手,转身问,“你想学电子琴吗?”
小雨眼睛一亮:“想!少年宫张老师说我有音乐天赋!”
“那好,”叶辰摸摸她的头,“哥给你买。”
“真的?”小雨跳起来,“什么时候?”
“很快。”叶辰说,“等你爸拿到技术比武的奖金,咱们就去买。”
陈秀芳端着菜出来,笑了:“你倒是会替你爸许愿。那比赛竞争可激烈了。”
“我爸一定能赢。”叶辰说。
但他心里想的是:赢不赢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父亲必须用完整的双手去比赛。
必须用完整的双手,给女儿买电子琴,给妻子夹菜,在未来的很多年里,继续做家里的顶梁柱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然后是钥匙声。
父亲回来了。
叶辰转身,看着门被推开。
叶建国走进来,穿着蓝色的工装,身上有机油味。四十出头的脸庞,还没有被生活压垮的痕迹,眼睛里有光。
“爸。”叶辰喊了一声。
“嗯。”叶建国应着,把工具包放在门口,“今天厂里通知了,下个月技术比武,我报了冲压组。”
果然。
叶辰的手指蜷缩了一下。
“冲压组用的哪台机器?”他状似随意地问。
“C-7,就我平时操作那台。”叶建国脱下外套,“厂里说要统一维护,明天技术科的人来检查。”
检查。
叶辰心里一动。
如果检查出问题,如果厂里及时更换零件...
“爸,”他走到父亲身边,“我能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吗?”
叶建国正在洗手,闻言抬头:“车间有什么好看的?又吵又危险。”
“我就是想看看。”叶辰坚持,“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。”
陈秀芳在摆碗筷,插话道:“孩子想看看就让他看看呗,周末你不是要加班练习吗?带他去看看。”
叶建国想了想,点头:“行吧,周日早上我带你去。但只能在外面看,不能进操作区。”
周日。
今天是周一。周日是7月11日。
距离7月18日,还有七天。
够了。
叶辰点头:“好。”
晚饭时,一家人围坐在小圆桌旁。红烧肉冒着热气,青菜碧绿,米饭喷香。小雨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,母亲给她夹菜,父亲安静地吃饭,偶尔问叶辰一句学习。
普通的家庭晚餐。
叶辰吃着饭,听着家人的声音,心里却在倒计时。
十三天。
他还有十三天。
不,从明天算起,只有十二天了。
王老师的检查结果,周日去车间的机会,还有他必须准备的“备用计划”——如果一切方法都失败,他该怎么在7月18日那天,确保父亲无法操作那台机器?
吃完饭,叶辰主动洗碗。
水声哗哗,他盯着水池里的泡沫,大脑飞速运转。
需要工具。需要时机。需要不被发现的潜入方案。
还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——7月18日那天,他必须能自由行动。
“小辰,”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发什么呆呢?碗洗了三遍了。”
叶辰回过神,关掉水龙头。
“妈,”他转身,擦干手,“下周日,我们班可能要去郊游。”
“郊游?去哪儿?”
“还没定,可能去江边。”叶辰面不改色地撒谎,“要是定下来,我可能一早就走。”
“行啊,注意安全。”陈秀芳没怀疑,“记得带点干粮。”
叶辰点头。
回到自己房间,他关上门,坐在书桌前。
翻开硬皮笔记本,在新的一页写下:
7月6日计划:
1. 等王老师消息
2. 去图书馆查机械维修书籍
3. 准备必要工具(螺丝刀、扳手?)
4. 观察车间夜间安保情况
写到这里,他停笔。
窗外,夜色渐深。家属院的灯光一盏盏亮起,又一盏盏熄灭。
九点半,父亲敲门:“小辰,早点睡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叶辰合上笔记本,藏进抽屉最深处。
他躺到床上,关灯。
黑暗中,眼睛睁着。
脑海里一遍遍重演那个场景:冲床,夹具,松脱的瞬间,父亲伸出的手,鲜血,惨叫。
不。
他握紧拳头。
绝不会发生。
这一次,他宁愿自己冒险,也不会让父亲受伤。
窗外的月光洒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块苍白的光斑。
叶辰盯着那光斑,直到眼睛发酸。
终于,他闭上眼。
入睡前,最后一个念头是:
还有十二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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