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年9月13日,星期五。
周澈坐在表演理论课的教室里,窗外是北京初秋特有的高远蓝天。讲台上,老师在分析《雷雨》的人物关系,声音平稳得像秋天的湖水。朱亚文在隔壁座位偷偷翻着《看电影》杂志,罗晋的笔记记得一丝不苟。
一切如常。
但周澈的指尖在课桌下微微发颤。
记忆像深水炸弹,在意识深处缓慢上浮、炸开——不是这具十八岁身体的记忆,是前世三十八岁灵魂里,那些零碎的、被酒精和疲惫模糊了的片段。
2002年秋天。北京。彩票。
更具体一点:刮刮乐。即开型福利彩票,两块钱一张,刮开涂层,当场兑奖。
记忆画面逐渐清晰:某个深夜,前世在横店小旅馆里,同剧组的美术师喝多了,絮絮叨叨讲起年轻时在北京的荒唐事。“……2002年,海淀,老子刮中过五千块!当时有个更大的,二十五万,就在我常去那家店,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刮走了……9月23号,我记得特清楚,因为第二天我生日……”
美术师后来还说了店名,但周澈当时醉得厉害,只记得“海淀”“书报亭改的”“旁边是个修鞋摊”。
现在,那些被酒精浸泡过的细节,像显影液里的相纸,逐渐显出轮廓。
海淀区。学院南路。一家由绿色书报亭改造成的彩票销售点。旁边有个常年摆摊的老鞋匠。2002年9月23日。一张面值五元的“幸运星”刮刮乐。头奖二十五万。
周澈闭上眼睛,深呼吸。
讲台上,老师正讲到繁漪的悲剧性。窗外,梧桐叶子在风里打了个旋。
接下来的一周,周澈表现得毫无异常。
晨功照常出,台词课认真练,表演课继续得到崔新琴的注目。宿舍里,他和朱亚文、罗晋一起吃饭、打水、夜里聊电影。他甚至在周末和两人去了趟王府井,买了些必要的冬衣——2002年的北京,冬天来得早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内心那根弦绷得有多紧。
9月22日,周日晚上。宿舍熄灯后,朱亚文很快响起鼾声。罗晋床铺的方向传来均匀的呼吸。周澈睁着眼,盯着上铺的床板。
明天。
如果记忆准确。
如果这个世界线没有因为他的重生而产生蝴蝶效应。
如果那张彩票还在那里。
他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重生小说,主角利用信息差大杀四方,买彩票、炒股票、囤房子,轻而易举积累财富。但真轮到自己,他才感受到那种悬在空中的不真实感——你知道某个未来会发生,但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改变了它。
凌晨三点,他终于强迫自己入睡。
9月23日,周一。
上午有一节形体课。周澈换上宽松的练功服,在把杆上压腿、拉伸。镜子里的少年额头渗出细汗,眼神专注。谁也看不出,他脑子里正反复核对那个地址。
学院南路。从北电过去,坐公交需要换乘一次,大约四十分钟。
午饭时间,周澈对朱亚文和罗晋说:“下午没课,我去海淀图书城买几本参考书。”
“一起?”朱亚文正啃着馒头。
“不用,我可能得逛挺久。”周澈笑了笑,“你们忙你们的。”
罗晋看了他一眼,没说什么。
下午一点半,周澈背了个旧帆布包,出了校门。他没坐直达的公交,而是先往反方向走了两站,在一个陌生的公交站上了车。换乘一次,又步行了一段。整个过程,他不断观察身后,确认没有熟人。
两点二十,他站在了学院南路的人行道上。
秋天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。街道两旁是九十年代风格的老楼房,底层开着各种小店:理发店、小吃铺、五金行。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。
然后他看见了。
记忆中的绿色书报亭——现在已经被改造成彩票销售点。窗户上贴着红底黄字的“福利彩票”和体育彩票的标志。亭子侧面挂着个手写的牌子:“即开型彩票,即刮即中”。
旁边,果然有个修鞋摊。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埋头钉鞋跟,锤子敲打在鞋掌上,发出有节奏的“梆、梆”声。
周澈在原地站了几秒。
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擦着他的鞋边过去。
他走过去。
四
彩票亭的窗口很小,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妇女,正低头织毛衣。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头。
“买彩票?”
“嗯。”周澈声音平稳,“刮刮乐,五块钱的那种。”
“要几张?”
周澈的心跳开始加速。他知道头奖只有一张。但买哪一张?记忆里没有具体编号。美术师当年只说“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刮走了”,没说是第几张。
“十张。”他说。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——这是他身上全部的现金。
妇女放下毛衣,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叠崭新的刮刮卡。深蓝色底,印着金色的星星图案,“幸运星”三个字很醒目。她数了十张,递出来。
周澈接过。卡片还带着印刷品的油墨味。
他没有当场刮开。而是把卡片小心地装进帆布包内侧的夹层,拉好拉链。
“不在这儿刮?”妇女有些奇怪。
“回去慢慢刮。”周澈说,“中奖了再来兑。”
妇女“哦”了一声,似乎见怪不怪,又低头织毛衣去了。
周澈转身离开。修鞋的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浑浊,又低下头继续敲打。
走出十几米,周澈拐进一条小巷。靠在斑驳的砖墙上,他深吸几口气,才让颤抖的手平稳下来。
从包里抽出那叠卡片。
一共十张。编号是连号的,从074521到074530。
他从第一张开始刮。涂层下面是银色粉末,需要用硬币刮开。他掏出钥匙,一点一点刮开第一张的覆盖层。
“谢谢参与”。
第二张。“祝你好运”。
第三张。“谢谢参与”。
……
第七张。刮开第一个区域:三个相同的星星图案。奖金区:¥250,000。
周澈的手停住了。
阳光从小巷上空狭窄的天空照下来,落在卡片上,那几个数字反射着微光。
二十五万。
2002年的二十五万。北京三环内一套小户型的首付。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十年的收入。
他盯着那串数字,看了足足一分钟。然后迅速把其他几张没刮完的都刮开——全是“谢谢参与”。
他把中奖的那张单独拿出来,用一张纸巾包好,放进贴身的口袋。其余九张撕碎,扔进巷口的垃圾桶。
走回主路时,他的步伐很稳,表情平静得像刚买了一瓶水。
兑奖不能急。
周澈查了相关规定:单注奖金一万元以上的,需要到指定兑奖处,凭身份证办理,缴纳20%个人所得税。
他等了两天。
9月25日,星期三。他上午请假,说家里有点事。崔新琴批了假,没多问。
周澈换上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夹克,戴了一顶深蓝色棒球帽——昨天在夜市花十五块钱买的。还戴了个白色口罩,2002年非典还没爆发,戴口罩的人不多,但也不算太奇怪。
他选择了海淀区福彩中心的一个兑奖点,离北电很远,离中奖的销售点更远。
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工作人员,正低头看报纸。周澈走过去,把中奖彩票和身份证从窗口递进去。
“兑奖。”
工作人员接过彩票,扫了一眼,眼睛瞪大了。他抬头看向周澈——帽子压得很低,口罩遮住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“二十五万?”他确认。
“嗯。”
工作人员又看了看身份证:“周澈……18岁?学生?”
“北电的。”周澈简短回答。
“哦,艺术院校的啊。”工作人员态度明显热情起来,“运气真不错!这票在哪买的?”
“忘了。”周澈说,“逛街时随手买的。”
工作人员识趣地没再追问。他仔细核对了彩票真伪,又让周澈填了几张表格。签字时,周澈的手很稳,字迹工整。
“税后二十万。”工作人员计算着,“要现金还是转账?”
“转账。”周澈递过去一张崭新的工商银行卡——昨天刚办的。
“行,稍等。”
办理过程比想象中简单。二十分钟后,工作人员把身份证、银行卡和一张兑奖凭证递回来:“好了,钱已经划过去了,估计半小时内到账。恭喜啊,小伙子。”
周澈点点头,把东西收好,转身离开。
走出福彩中心,阳光刺眼。他摘掉帽子和口罩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,也有秋天干爽的气息。
回学校的公交车上,手机震动了。
周澈掏出那部诺基亚3310。小小的单色屏幕上,一条短信提示:
【工商银行】您尾号8810的账户于09月25日11:27入账人民币200,000.00元,余额200,012.50元。
他盯着那串数字。
二十万。2002年的二十万。
车窗外的街景向后流动:自行车流、旧楼房、刚开业的连锁超市、挂着“喜迎十六大”横幅的机关单位。这是一个经济开始腾飞但物价尚未起飞的时代。二十万,是一笔能真正做点事情的启动资金。
他闭上眼睛,让数字在脑海里沉淀。
当晚,宿舍。
朱亚文在洗脚,水盆里热气腾腾。罗晋在台灯下看书,侧脸沉静。周澈坐在自己床上,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。
他开口,声音平常:“跟你们说个事。”
两人看过来。
“家里支持我拍个短片。”周澈说,“当作业,也算练手。预算大概三万。”
朱亚文擦脚的动作停住了:“多少?三万?”
“嗯。”
“牛逼啊!”朱亚文把毛巾一扔,“什么题材?需要演员吗?我免费出演!”
罗晋合上书:“需要帮忙就说。”
“剧本还在弄。”周澈笑了笑,“肯定需要你们。不过拍摄估计得等到十一月,天冷了,有些效果可能更好。”
“没问题!”朱亚文拍胸脯,“场务、灯光、搬器材,我都能干。罗晋心细,可以当场记。”
罗晋点头:“好。”

话题很快转到短片可能拍什么。朱亚文建议拍武侠,罗晋觉得可以尝试现实主义题材。周澈听着,偶尔应和,心里却在想别的。
夜深了。
朱亚文和罗晋的呼吸声均匀响起。周澈打开台灯,调低亮度,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。
他握笔,在页首写下两个字:
《黑洞》
停顿片刻,他开始写字。字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:
3分钟短片
单一场景:办公室(夜)
角色:加班男子(30岁左右)
道具:复印机、文件、咖啡杯
核心设定:
男子深夜加班,复印文件时,复印机吐出的纸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图案。
他尝试再次复印,黑色圆形出现在新的纸上。
他将纸贴在文件柜上,手竟然可以穿过纸上的黑圆,直接取出柜内的文件。
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穿透物体的“黑洞”。
起初他用它偷取零食、零钱。
最后,他将纸贴在保险库门上,伸手进去——
结局:手被卡住,纸掉落,黑洞消失。他的手永远留在了保险库内。
写到这里,周澈停下了笔。
手电的光圈微微颤抖。
这个创意,来自2013年戛纳电影节最佳短片金棕榈奖作品《The Black Hole》。一部仅有三分钟,却将人性贪婪与科技异化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杰作。
而现在是2002年。
这个创意,超前了整整十一年。
周澈看着纸上的文字,想象着画面:昏暗的办公室,只有复印机屏幕的荧光;男子发现黑洞时的震惊与窃喜;一次次试探,欲望逐渐膨胀;最后的定格——那只被永远困在保险库里的手。
可以拍。以2002年的技术,完全可行。甚至因为设备简陋,反而能营造出一种粗粝的真实感。
需要的只是一个好的演员,一台复印机,一间办公室,还有——最重要的——对人性那微妙转折的精准捕捉。
他合上笔记本,关掉手电。
宿舍重新陷入黑暗。
窗外的风声更大了些,梧桐树叶哗哗作响,像某种隐秘的掌声。
周澈躺回枕头上,闭上眼睛。
脑海里,那个黑洞开始旋转、扩大,吞噬着黑暗,也吞噬着未来所有的可能性。
而他,正站在黑洞的边缘。
准备跳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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