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了。
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门口，手指在门把上停顿了整整五秒。
门内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喧哗声。男人的豪迈笑声，女人故作娇俏的寒暄，酒杯碰撞的脆响，交织成一张我曾经拼命想逃离的网。如今，我却主动走了回来。
服务员推开厚重的双开门，一股混杂着香水、酒精和虚假热情的气流扑面而来。
“哟！看看谁来了！”
一声夸张的惊呼刺破空气，宴会厅瞬间安静了半秒。
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，像聚光灯打在我身上。我在那些目光里寻找，寻找当年的影子——嘲笑、轻蔑、或干脆是视而不见。
找到了。
李强，当年的校霸，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中央圆桌旁，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，嘴角挂着一丝来不及收起的讥讽。他胖了，啤酒肚把阿玛尼衬衫撑得紧绷，但那眼神没变，还是那种把世界踩在脚下的傲慢。
王涛，李强的跟班，当年最爱在我饭盒里倒粉笔灰的那个，现在站在李强身后半步的位置，姿态依旧。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油腻，却没能改变那副奴才相。
还有张莉莉，当年的班花，曾经当众把我写给她的情书撕碎，雪花般洒在我头上。她如今依然漂亮，甚至更精致了，坐在主位旁，穿着香奈儿套装，手指上的钻戒大得刺眼。
他们的目光先是不确定，然后是惊讶，最后凝固成一种复杂的审视。我在那些眼神里读出了许多问题：他怎么来了？他怎么变成这样了？他身上那套西装是什么牌子？
我今天的打扮很简单——定制黑色西装，没有标签，但懂行的人能从剪裁看出门道。手腕上是一块理查德米勒，不算最贵，但足以让识货的人倒吸冷气。我没有戴任何戒指，手指干净修长，只有左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疤痕，十年了，还没完全褪去。
“陈默？”李强最先反应过来，推开怀里的女人，大步走过来，“真他妈是你啊！我以为看错了！”
他的手伸过来，想拍我的肩膀。
我微微侧身，那只肥厚的手掌悬在半空，尴尬地停住了。
“是我。”我说，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。
宴会厅彻底安静了。这种安静很诡异，像暴风雨前的死寂。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——这个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透明人，今天不一样了。
班主任刘老师颤巍巍地站起来，她已经满头白发：“陈默，你、你来了就好，快入座吧……”
“刘老师。”我朝她点点头，语气尊重但疏离。
我走向那张主桌。脚步很稳，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响。每一步，都像是踏在十年前那些嘲笑声上。
圆桌旁只剩下一个空位，在李强和张莉莉中间。显然是故意的。
我没有丝毫犹豫，拉开椅子坐下。动作自然得像这个位置本就该是我的。
李强的脸色变了变，但他很快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：“陈默，可以啊！混出来了？在哪儿高就啊？”
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。
我没有立即回答，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，抽出一支烟。不是常见品牌，特制的。
王涛眼尖，立马掏出打火机凑过来要给我点烟。
我抬手挡住了，自己摸出打火机点燃。火焰在指尖跳跃一秒，然后熄灭。
“自己做点小生意。”我终于开口，吐出一缕烟雾。
“小生意？”李强哈哈大笑，试图重新掌控场面，“陈默你还是这么谦虚！不过说真的，今天这顿饭我请，你尽管吃！皇朝大酒店的菜不错，平时难得吃上吧？”
话音刚落，宴会厅的门又开了。
一位身穿酒店经理制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来，身后跟着两名端着托盘的服务员。经理径直走到我面前，微微躬身：
“陈总，您存在这里的罗曼尼康帝1990已经醒好了，现在上吗？”
全场死寂。
李强的笑容僵在脸上，像一幅拙劣的面具。王涛手里的打火机“啪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张莉莉猛地转过头看我，眼睛瞪得老大，嘴唇微微张开，钻戒在灯光下刺眼地闪烁着。
我轻轻掸了掸烟灰。
“上吧。”
服务员动作优雅地开瓶，深红色的液体注入醒酒器，像流动的宝石。
整个过程中，没人说话。只有液体流淌的细微声响，和一些人努力压抑的呼吸声。
经理亲自为我斟了第一杯，然后才转向其他人。李强面前的杯子被斟满时，他的手指微微发抖。
“这、这酒很贵吧？”坐在对面的老同学赵明小心翼翼地问，他是个老实人，当年没欺负过我，但也没帮过我。
经理微笑着回答：“罗曼尼康帝1990，陈总在我们酒店存了半箱，每瓶市场价大约在二十万人民币左右。”
“噗——”有人被水呛到了。
二十万。一瓶酒。这一桌坐了十二个人，每人杯里那一口，就值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。
李强的脸由红转白，又由白转青。他刚才炫耀自己点的茅台，三千一瓶，还特意强调了三次。
“陈、陈默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，“你现在到底……”
我把玩着酒杯，看着杯壁上挂着的酒泪，慢悠悠地说：“还是叫我陈默吧，听着习惯。”
这句话很轻，但像一记耳光。
当年，李强最喜欢的就是连名带姓地喊我，每次喊都带着嘲弄的尾音。“陈默，作业拿来抄抄。”“陈默，去小卖部给我买水。”“陈默，你这种废物以后能干什么？”
现在，他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完整喊出来了。
张莉莉突然笑了，笑声刻意地甜腻：“陈默，你真厉害。我早就看出你不一般，当年就觉得你特别……”
“特别什么？”我打断她，抬眼直视。
她噎住了，精致的妆容掩不住一瞬间的慌乱：“特别……特别沉稳。”
“是吗。”我收回目光，抿了一口酒。
味道确实不错。但比起我在地下酒窖里那些藏品，这瓶不算什么。我存它在这儿，只是因为这家酒店是我三年前收购的——当然，没人知道。
宴会终于重新开始，但气氛完全变了。话题有意无意地围着我转。
“陈默，你结婚了吗？”有人问。
“没有。”
“有女朋友吗？”
“暂时没有。”
每个回答都简短得像刀锋，切断一切继续打探的可能。
李强不甘心，又挑起话题：“陈默，你做什么生意啊？透露透露，让老同学也沾沾光？”
我放下酒杯，玻璃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。
“科技，投资，还有一些零散的。”我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最近在做一个AI医疗项目，刚拿了第三轮融资，二十亿。”
“噗——”这次是两个人同时喷了。
王涛手里的叉子掉在盘子上，发出刺耳的响声。
二十亿。融资。这些词汇离这个三线城市同学会太遥远了，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
而我，曾经被他们认定会永远活在社会底层的人，现在正在那个世界里。
“陈总。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。
